【二湘小说】我的名字叫玉泉
我被这个推断击中了,我像是突然撞见了命运精心藏匿的一个秘密,心里的震撼和不置信深深地笼罩着我。很多记忆的碎片从时光的隧道里飘了过来。
主播:糖梨 题图摄影:燕开
(上)
我的名字叫玉泉。小时候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在我玉泉路公寓怀上的。玉取其珍贵,泉取其水,你五行缺水,所以要有泉有水。”我妈妈是这么解释的。我喜欢她这个说法,我也挺喜欢我的名字的。只是那个调皮的男生凌飞总叫我玉泉路。凌飞和我从小学就是同学。我们在北大附小念小学,北大附中念中学。我们还是邻居,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上小学的时候,他坐我后排。有一次他举起手,跟班主任说:“张黎说我是玉泉的丈夫。”我羞得脸都红了。我下课问他:“你怎么这么说?”“不是我说的,是张黎说的。”我很生气地问张黎:“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喜欢你啊!”我说不出话来了。凌飞的确对我好。有一次我们班去紫竹院春游,我忘了带中饭,他把他的都给我吃了。“你不吃啊?”我问他。“我减肥呢。”凌飞笑了,他个子不高,可是一点也不胖。凌飞人聪明,学习很轻松,他是个喜欢搞笑的人,好像每天都没有忧愁似的。
我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又都留校在北大教书。我妈妈是爱笑的,她的眼睛很大,可是我的眼睛不如她那么大,我随了我爸爸的单眼皮。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喜欢一边唱歌一边做家务,她喜欢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也是从小城市来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誓要离开家乡的小城,所以一直特别努力地念书,那是她知道的离开小城唯一的途径。我爸爸是个很安静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他书看累了,就放下来,走到阳台上抽支烟,看着外面。有时候他会叫上我:“泉泉,我们出去走走?”我就和他到楼下的院子里遛个圈。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会在小区里走走。院子里有桂花树,樟树,刺槐,空气里浸润着桂花的清香,还浮动着低低的虫鸣。我一边牵着妈妈,一边牵着爸爸。我不停地说着闲话,他们静静地听着。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雾霾,天空是瓦蓝的,夏天的正午有蝉鸣,到了黄昏就有蜻蜓出没,有时候还能听到鸽哨响脆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如同未名湖水。
我八岁那年的夏天,湖水第一次打破了平静。未名湖变成了海洋,掀起了浪。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正在炒菜,她砰的一声把锅扔在地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哭。我爸爸不说话。他们要我一个人出去玩,我答应了,假装下了楼,又偷偷折回来躲在门后面听,我听见我爸爸说,“我答应你,不去见他们了。”他们?他们是谁?我害怕他们两个吵架。我总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充气塑料屋,他们一吵架,房子就会漏气,最后就会变成地上软趴趴的一团塑料。
我妈妈从那以后就不太笑了,她做家务的时候也不怎么唱歌了。那一次以后湖水总算又平静了下来--未名湖终究只是个人工湖。他们成了别人口里的老夫老妻,说话的时侯直呼其名,走在路上从来不拉手,似乎从来也不拥抱—或者不当着我的面?也许结了婚的日子都是这样?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结婚?”
“没有为什么,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就想和他结婚。”
“你爱爸爸吗?”
“大概是爱的吧。”
“那爸爸爱你吗?”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有点急,我去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
他的回答和妈妈的一样:“大概是爱的吧。”什么叫大概,我不喜欢这样的回答。爱一个人心里难道不知道?比如凌飞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觉得我爱他,因为我没有时时刻刻想着他。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爱过的人是不会忘记的。喜欢就是这一刻,过了,你便忘了。
我初中的时候奶奶过世了。出殡的那天天气阴霾得很。天空雾蒙蒙地,能见度极差,车子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开灵车的司机骂了句“这鬼天气。”墓地选在昌平的德陵公墓,三面都是山,满眼苍翠,大家都静默不语。开始落葬了,我妈跪在那哭,我也很想哭,可是我心里沉甸甸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看着公共墓地里缭绕的雾气发了怔。回家的路上,我悄悄地问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我们不能老是活着。”
“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看了我一眼:“这么小就问这么多生啊死啊的。”我不再作声,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太阳也变成了一个红月亮,挂在那,让人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奶奶走了以后,我开始看很多哲学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康德的三大批判。有时候,书看累了,我会放下书,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看,一看就是十多分钟,像是这样就能把这个世界看透。我真的想知道活着的理由和意义,可是似乎没有一本书能给我答案。
“妈妈,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一次,我问妈妈。
“大清早的想这些迎风流泪的事干嘛?人生的意义就是把每一天过好。”
“其实我觉得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的意义都是自己加的。”我认真地说。
妈妈脸上有些不安,她笑着把话题岔开,“有时间你还是看看英文书吧。”她希望我到美国念本科。
我高二那年,一家三口去美国玩了一趟。说是旅游, 其实妈妈是想带我看看美国的大学。我们坐飞机从旧金山入关。我们最先去看的就是金门大桥。那天天气特别清爽,还赶巧碰上了飞行表演,我们站在金门桥头的时候,三架飞机正好从金门桥上飞过,在瓦蓝的天空上拖出了三道笔直的白烟,丰富饱满,像是永远也不会消失。金门桥高耸入云,庄严得像一个圣坛。我们走到了桥中心,我往桥下看,水蓝得发黑,黑得炫目,像是一个黑洞,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进去。我一阵害怕,赶紧拉住了我妈妈的手。我们三人照了张合影。我左手挽着妈妈,右手挽着爸爸。“cheese!”给我们照相的老外说。我对着镜头笑:“茄子!”
下午我们去了斯坦福,我喜欢一进门的两排棕榈树,高大,茂盛,阳光透过羽状的叶子照下来,似乎也成了一缕一缕的, 这是个浪漫的校园。我们又去看了彩色玻璃教堂,教堂前正好有一对新人在照结婚照片,我跟爸爸妈妈说:“我给你们也照一张吧。”他们站在一起。“爸爸,你可以把手搭在妈妈肩上吗?”爸爸于是把手搭在妈妈肩上。
之后,我们去了东部,哈佛,MIT,耶鲁,还有哥伦比亚大学,妈妈不太喜欢哥大,觉得不安全,离黑人区太近。我觉得倒还好,不知为何,我对这所学校很是钟情,到处能见到觅食的鸽子,跳来跳去的小松鼠,闹中取静,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了,事实上,我初二就开始准备了。我妈送我上各种各样的课,IB,AP。我的SAT考了2370.我是通过一个留学公司帮我申请学校。虽然我爸爸妈妈都懂英文,妈妈还去过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但是他们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请留学公司办。留学公司收费一点也不便宜,可是妈妈说,用钱买个放心。
凌飞也在申请,其实我们班好些人都在申请,只是大家互相都保密。有一天凌飞告诉我他知道有一个枪手,英文很好,价钱不贵,写一个自我陈述才500美金。
“这是她的联系电邮。”
“你不怕我和你竞争?”
“谁让我喜欢你啊。”
“我也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也喜欢张黎。”我马上又加了一句:“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那你一定喜欢我多一些,因为我比张黎对你好。”凌飞笑了,我也笑了。
那年春天,我和凌飞都收到了好几份录取书,我最后选了哥伦比亚大学。凌飞选了纽约大学,他其实可以去伯克利。我觉得伯克利比纽约大学好,学费也便宜一些。“可是离你太远了啊。”凌飞说。
要去美国念书了,我却好像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兴奋。临行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凌飞去了麦当劳。
“我真想去一个地方,每天就是看闲书,听音乐,或者是发呆。”我推开手里的奶昔,我真不喜欢麦当劳的奶昔,甜得发腻。
“世外桃源?还是外星球?”凌飞很快就喝完了手里的奶昔,“听起来有点像白日梦。”
我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麦当劳的玻璃门看,那门既在外面,又在里面,它既隔断了空间,又贯通了空间,这似乎给它的身份增加了一份不确定性,这份不确定性又让它有了双重的身份,就像有着双重性格的人。我看着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又一个一个地出去,有人进出的时候,玻璃门就碰到门框上,发出一点咯吱的声音。
美国读本科比国内读本科要累一百倍,张黎在北师大上学,他跟我说他们天天晚上听讲座,看电影,而我却是每天都在赶项目。我以为我的英文很好了,可是上课的时候我连老师一句话都听不懂。凌飞倒是还好,他读的是数学系,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他爱交朋友,不仅认识大陆来的学生,还认识了几个ABC。我觉得我和ABC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不到一起,他却不觉得,“你对谁好,谁就对你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有一次他跟我说:“我们学校有一个ABC叫玉溪的,和你长得有点像呢。”我心里一咯噔,我想起爸爸经常抽的烟就是这个牌子。
“她爸爸也喜欢抽烟吗?”
“不知道,她好像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不和她们住。”
我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叫玉溪的。我说不出什么理由。
感恩节的时候,凌飞在他的公寓开聚会。我的功课很紧,根本不想去,我待在家里做一个微观经济学的项目。我在电脑上折腾了两个小时,PPT才做了三张,我心里没料,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决定去凌飞家转转。门一打开,满屋子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孩,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玉溪。她的确长得有些像我,或者说,她长得像我爸爸。她抬起头看见了我,也愣了一下。凌飞也看见了我,他说:“太好了,你们两个真应该见见。我说你们长得像吧。”
我和那个玉溪说“hi! “
她也回了个“hi。”
“你家是哪的?”
“洛杉矶。你呢? ”
“我是北京的。”
“噢,北京,我爸爸妈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
我想说我爸爸妈妈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但是我没有说。我看着她,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泉水一般往外涌。她说她六岁的夏天去了北京。她爸爸住在北京。但是她爸爸妈妈离婚了。“你多大?”我突然问她,我知道问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美国人这种问题有点唐突。她比我小两岁。我喝了一口手里的啤酒,一种略带苦涩的味道涌入嘴角。我又待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就要走。凌飞问我为什么不多待会,我说我还要赶作业。“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好学生。”凌飞拍拍我的肩,“放松一点。”我转身下了楼。纽约的冬夜冷得让人发颤,我一哆嗦,不由紧了紧大衣。一路上玉溪的脸一直在我面前晃。
那个寒假我的微观经济学得了个C,,我从网上看到自己的成绩,心里灰灰的,我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现在居然掉到了差生的行列。可是哥大的学生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好强,我的英语又是弱势,比起来还是落在后面了。我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吨铅,我一头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口发呆。
第二年春季课开始的时候,我开始频繁失眠。我脑袋里像是绷着一根弦,不停地高速运转,怎么也松不下来。我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地坛公园逛庙会,爸爸总爱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我最爱吃外面红红的冰渣糖。然后我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电费还没及时交,少不得又要交迟缴费了。我的思路特别活跃,跳跃性又特别大,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我真想让自己停止思考,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我的脑子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自己根本驾驭不了。
一个月下来,我疲极了,白天都得靠咖啡才能撑着。二月的一天,凌飞来我宿舍看我,凌飞妈妈从北京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好多北京小吃,驴打滚,豌豆黄,密三刀,他匀出了一些,给我带来了。
“现在的包装真是精致,不过好像没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么好吃。”凌飞挑了个豌豆黄给我。我接过来,却不太有胃口。
“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凌飞关切地看着我。
“我连着好些天睡不着了。”我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你都在想什么呢?”凌飞看着我,“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自己像是沉在一个谷底,怎么也爬不上来了。”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凌飞,你说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凌飞一看我哭了,有些慌,忙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到美国念书,现在我到美国念书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有意义吗?”
(下)
“不快乐就去找快乐呗。”凌飞安慰我,“你要不要吃些安眠药啊。先得睡得着觉。”
“我可不敢乱吃药。”
“要不要吃melatonin?“凌飞说,“这个不需要医生处方就可以买到。“
我点点头。第二天我去walgreen买了一瓶melatonin。那天晚上我觉得似乎好了些,可过了一阵,melatonin也不管用了。这个药似乎能帮助我尽快入睡,可是我照样很早就会醒过来,而醒过来后又无法入睡了。
爸爸是三月份来的纽约,他先去波士顿开了个光学的年会,顺道就来了纽约。春天的纽约到处都是惹眼的绿。“爸爸!”我看见站在枫树下的他,心里很担心他看出什么。果然他仔细地看着我,“我,你看起来很疲惫。”
“还好吧。”我敷衍着,带他上楼去宿舍。
“你不要总是想拿第一。”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矿泉水。
我心想,还第一,我都拿C了,我勉强笑笑,“没有啊,最近功课比较紧。”
“你一天能睡几个小时?”他问。我想说我好些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可是我不想让他担心,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是家里那个让气氛活泼快乐起来的人,我顿下来说,“不多。”
“爸妈不在身边,你自己要多注意身体。”他看着我,眉头皱了一下。
“妈妈还好吧。”我岔了个话题。
“她还好。”他四处打量着这个房间,一个人的宿舍,刚刚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我们又说了会儿话,就去了附近一家台湾牛肉馆吃中饭。我没什么心思吃。
“你都没怎么吃。”他看着对面的我。
“嗯,我早上吃得很饱。”
“下午我去看一个朋友。”付了帐,他对我说。
“你在纽约有朋友?”我突然警觉了起来,“以前没听你说啊。”
“噢…是最近刚搬来的。”
“你朋友住在哪里?”我眼睛盯着他。
“曼哈顿。”
“不如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你看起来好累。我打辆出租车过去很方便。”
我不再作声。出了饭馆,他拍拍我的肩,“我时间紧,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北京,你不必送我了。多保重啊丫头。”我点点头,看着他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然后马上钻进了后面一辆出租车,“请跟着前面那辆车。”我对开车的司机说。司机是个瘦瘦的黑人,他什么也没说,就跟上了爸爸的出租车。纽约是个大地方,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车子先是上了9A高速,然后一直往南开。我看着窗外的哈德逊河,河水有些浑浊,太阳光照在上面,在浅灰上抹了一缕红。车子从Greenwich街出,然后停在Greenwich Hall前,他下了车,穿过街,进了楼。我也赶忙下了车,过街的时候有些匆忙,以至于从一辆车子面前擦身而过。司机狠狠地嘀了我一下,我吓了一跳。我过了街,躲在玻璃门后,不敢进去。我看到爸爸和前台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坐在凳子上等。
我悄悄地躲在门外,一动不动盯着门内,我感觉到一种宇宙大爆炸之前,张力和静谧混和在一起的紧迫。没过多久,我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笔挺的鼻子,弯弯的眼睛---那个人是玉溪,是我在凌飞家见过的那个ABC。玉溪高兴地拥抱了我爸爸。隔着玻璃,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但是我却明明白白看见玉溪脖子上的玉坠。他们上了楼。我等了几分钟,也走了进去。
“你找谁啊?”前台的人问她。我答不上,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我决定等在那,我不敢在里面等,就在外面坐着等。春寒料峭,纽约的三月是有几分寒气的,我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一阵阵发冷。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辆接一辆,纽约的车子真多啊。时间像是在油面上流动,缓缓地前行,一点也不流畅。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他们走了出来,我忙低了头,把脸转开。他们没有看到我,朝着路口走去了。暮色中,我听到玉溪说,“爸爸,不如我们去吃牛肉面,我在加州常吃牛肉面。”“爸爸。”我听得真真切切。是的,她叫他爸爸,他们也要去吃牛肉面。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过他还有一个孩子,那么,那么,他不想让我知道,那么,那么,她是他的私生女。怪不得她的名字叫玉溪,怪不得她甚至比我还像爸爸。
我被这个推断击中了,我像是突然撞见了命运精心藏匿的一个秘密,心里的震撼和不置信深深地笼罩着我。很多记忆的碎片从时光的隧道里飘了过来。我八岁那年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说起的他们,想必就是玉溪和她妈妈了。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奶奶来我们家住。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房里跟我爸说:“她居然还偷听我电话,怀疑我不检点。太讽刺了吧。”我爸爸压低了声音说:“好了,你小点声音,不要跟老太太一般见识。”是的,太讽刺了。
我的世界好像塌了个角。纽约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得深远,没有一丝风,这个世界没有因为我的世界塌陷而有一丝的不同。我呆呆地站在那,半天才挪动脚,朝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我一直走到了哈德逊河边,太阳就要落山了,挂在河对岸的高楼之间,像是卡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河水变得更红了,有一丝丝残红掺杂其中,似乎还有一丝血腥味。
我的失眠越来越糟糕,我像一个朝圣的人,每天都惧怕黑夜的到来,每天又都企盼它的到来。有时候,积攒了好几天的疲惫堆积在一起,我终于可以睡一小会儿,但是很快也就醒来。那天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窗户突然打开了,我走到窗前,看到窗外挂着个软软的楼梯,我便顺着那梯子往下走,走了一阵再看看,那梯子却是在云端,云层之下似乎是有微弱的光芒,那是人间吗?那么我现在在哪里?正想着,突然就起了狂风骤雨,那楼梯在风雨中飘摆,晃荡,仿佛只需一点点力道,那梯子就会断掉,我吓得满头是汗,又急又惧,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原来是个噩梦。我坐在那,心里的恐惧像一个黑洞马上要把我吞噬。我给凌飞打了个电话,电话刚一通,我就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凌飞,我好害怕。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胡说什么。”凌飞在电话那头非常着急,“你不会是抑郁了吧。”
“我不知道。”我小声说。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凌飞犹豫了一下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
“去吧。”
“嗯。”我应了一声。
到了四月份,我终于约了一个医生,是个菲律宾人和白人的混血,长得很好看,眼睛尤其漂亮,黑亮亮的。她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失眠有多久了,平常情绪如何,有没有特别想哭,有没有体重减轻,有没有觉得疲惫,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平常有自杀的念头吗?”她平静地问我,像是在问我晚饭吃了什么。我有些吃惊她如此平静地问这么残酷的一个问题。我其实有过一两次这样的念头,但是都只是一闪而过,医生这么一问,我心里一沉,“有过。”
“你这是抑郁症,需要药物干涉。”她写了一个药单,递给我,“慢慢加量,第一天吃半粒,第二天,第三天吃一粒。”我从诊所走出来,上了地铁,地铁里人不多,我找了个座位,对面的一个阿拉伯女人低着头在看书,左边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带着耳机听歌,右边的一个男人一直在他的笔记本上敲着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我。我没有去药铺取药,而是径直去了一家星巴克,什么也没买,坐在一个沙发上发呆。
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是去拿了药,我的睡眠像是春天哈德逊河上的薄冰,一踩就破,又像是山谷里的迷雾,一眨眼就没了。我原打算夏天去找个公司实习,所以春季就选了四门课,再加上还要去面试实习,整个又忙又乱。我睡眠不好,睡不着的晚上我想着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心里就慌,就更睡不着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张得满满的弓,那根弦随时会断掉,又觉得自己像是时下的股市,随时会崩盘。我心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焦虑和压抑,有一次坐在星巴克的店子里不觉就哭了起来,一个服务生看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忙擦了眼泪说没事。
六月份的时候我选的那门政府工业法规得了个F,我看着那个黑黑的F字,像是看着一纸宣判书。我虽然有所预料,但是看着荧屏上没有一点表情的F字,心里发虚发慌,一种重未体验的耻辱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我一头栽在床上,心里是麻麻的,冰凉凉的。我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悬崖边上,只需一阵山风就能把我推下悬崖。
夏天的时候凌飞去了硅谷做实习。我原本申请了高盛的实习生,可是高盛把我拒绝了。我收到拒绝信的那天,关上电脑,心里像是灌了铅。我突然就想起了奶奶,“奶奶现在在哪里,她一定不用担心晚上谁不着觉,也不用担心功课拿F。”闭上眼,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奶奶的样子突然浮现在我眼前,“难道我要死了吗?”一想到死,我心里就有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到窒息。
到了八月底了,马上又要开学了,而开了学,将是更多的作业,项目,考试和更多无法入眠的黑夜,焦虑和压抑。抑郁像是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伏在我的身上。我什么也不想做,那天我在网上乱逛,突然就出来一个美联航的广告。纽约到旧金山,单程只要199美元。“真便宜。”我暗想,我点了进去,顺着网站的指导,我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票,一张单程票。我像是走在一片怎么也走不出来的玉米地,而那个玉米地的一个出口居然是旧金山。
我是晚上到的旧金山机场。我到了机场,给凌飞打了个电话,我心里默默地期待他能接起电话。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他居然没有接。我心意灰冷,直接打了个uber到金门大桥。夜色深沉,我走上桥头,人不多了,我挑了走自行车的那边,那里能看到太平洋。苍茫茫的太平洋望不到边,每一个漩涡里都隐藏着不安。我抬起头看到高高的金门大桥的斜拉索在夜色中还是那么沉静安稳,我忍不住拿了手机照了一张相片,然后分享给家人那个标签,这个标签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妈妈,爸爸,外婆,外公,还有凌飞。
“这会是我发的最后一张相片吗?”我想到这,突然就流下了泪,我开始哭泣,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我不想死,不想。但是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理由活下来,没有一个人需要我,甚至连父亲都有另外一个女儿。我心里像是布满了灰烬。
我站在那盯着桥下的水看了许久,水是黑的,夜也是黑的。夜色中的金门桥高耸如云,庄严得像一个祭坛。
电话响了,是凌飞的,我没有接,还是麻木地看着水面,我想起白先勇那篇《最后的贵族》,那个白俄罗斯的琴师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是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里的水是会流到太平洋,然后一直流到京杭大运河,流到我小时候住过的叫玉泉路的那个地方—我的名字就是因此得名。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如此相似的名字,玉溪,玉也是取其珍贵,溪也是取其水吗?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凌飞,我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使劲地一扔,手机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一头栽到太平洋里,没有一点声响。这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线联系了,现在,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切断了。我觉得我全部的感情都掏空了,我对世界的热情也随着手机的消失一点点熄灭,而自己,也像一堆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我一直站在那,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一点时间的概念了。我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桥下黑不见底的海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风吹着我的脸,我一激灵,突然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玉坠,是一个玉制的小狗,还是我周岁的时候爸爸专门从昆明买的,是一块翡翠玉,现在我知道原来玉溪也有一块。妈妈在我出国之前把它给了我,“玉泉,戴着它,玉是可以辟邪的。” “玉泉,玉泉。”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突然就又流下了眼泪。
“妈妈,妈妈。”我又一次想起妈妈,轻声地呼唤着,我从双肩包里取出他们一家三口几年前在金门大桥的合影,相片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笑。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和着眼泪。风好大,夜很冷,他们说“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果然如此。我再一次抬头看着金门大桥。我把书包扔在了地上,爬上了高高的栏杆,我扶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我依稀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玉泉!玉泉!”
是的,我的名字叫玉泉。我五行缺水。我喜欢我的名字。
本文正式发表在《西湖》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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