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伟：莲满的爱情
2016年12月30日，湖南益阳 /摄影：龚湘波
到了中年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所拥有的爱才称得上是人间最无私无价，最纯洁美丽的爱情。
这是一个真实久远的故事。一年前，故事的主人翁八十四周岁生日的那天给我第一次讲述了这个故事。不经意间，她那已经浑浊的双眼闪烁着光芒，给了我无限的震撼和感动。回到上海后我很快就写下这个故事，写的过程中，我多次停止打字，泣不成声。
如今很多很多的东西包括新鲜的空气和爱情都成了商品，我自己为了追求爱情走遍了五湖四海，心碎了多少次再一次次缝好，多少次跌倒再一次次爬起。我的人生看似五彩斑斓，而她的人生，虽然充满艰辛，却可说得上平淡无奇、简简单单。可是到了中年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所拥有的爱才称得上是人间最无私无价，最纯洁美丽的爱情。
故事写好后我一直没发，总觉得文轻情重。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文中的她，和她的爱人。
光阴似箭，今年又逝，平静中，我愿再一次感动到流泪，为她的爱，还有我心中永远的伤痛。
莲满的爱情
那是农历八月的一天，天气已经不再炎热。上午的阳光温和灿烂，天空万里无云。庭院右侧高大的栗子树上结满了果实，强劲的树枝、墨绿的树叶洒下的影子把地坪装饰得一片斑斓；更近一些的两颗桂树结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好些都已经开了黄白色的花，花香时淡时浓。秋风刚有了一丝凉意，给莲满送来甜甜的空气。
快十七岁的莲满坐在厢房里织布，听着手下的织布机吱呀吱呀踩着后院竹林起舞的旋律觉得心都醉了。她偶尔会抬头扫一眼地坪，地坪的斑驳树影不时被来往的客人踩碎，和自己这少女的心情一样显得扑朔迷离。那天是师傅的母亲 - 师祖的六十大寿。师祖家的堂屋里来了好多客人。
莲满在师傅的织布坊当学徒将近一年。那几天师傅在河对岸的娘家忙着准备师祖的大寿，就把莲满带去一起帮忙，这样莲满晚上也可以回自己家陪陪住在附近河边的爹娘。
那天莲满起了个大早去师傅家帮着打扫、洗菜，等到师傅家里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莲满心想，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老老少少的人都该怎么称呼，或怎么安排上座，就跟师傅要了活儿去厢房潜心织布，免得自己碍手碍脚，礼貌不周。
正午时分，风止了，天气慢慢热起来。堂屋的人已经在喝酒猜拳，大声喧哗。莲满趁着没人注意，想去后面的竹林里走走透透空气。
没几分钟莲满就走到竹林的边缘，在阴凉处找了个干净的大石头坐着，盯着前面的池塘和稻田发呆。这个时节的晚稻金灿金灿，在蓝天下显得格外绚丽夺目。碧绿的池塘水面一群白鹅在追逐嬉戏，岸边也有几只正自在地打着盹儿。眼前的美景让莲满看得如痴如醉，心中充满了一股莫名的向往。
就在这时，远处的田埂匆匆飘来一个人影。莲满看不清他的脸，但看他的身形修长，步伐轻快，仿佛是个读书人的模样。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走了远路，正朝师祖房子这边走过来呢。来人越走越近，莲满想躲起来，又怕移步反倒会打草惊蛇，便索性稳稳地坐着。正好池塘里的几只大鹅察觉来人便开始扑腾，又扑醒了岸边打着瞌睡的几只同伴，一伙儿齐齐地挡住了来人前进的步子。
莲满看他停下了脚步，她坐的地势稍高，又在暗处，倒是可以把他的神情看个清楚。原来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少年看着群鹅乱舞，它们追打嗔爱的景象，觉得好不开心，居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莲满看着他那样子也实在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却马上意识到对方会搜寻这笑声，她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厢房把门闩好一个下午没再出来。
这少年到了他表姐和姨妈家里见不到白衣女子，一个下午都耐着性子不高兴，又碍着是姨妈生日不好发作。等到大家都走了，他想问问表姐家里有没有来过一个扎着辫子穿着白衣的少女，又想不好，万一刚才看到的是表姐的弟子，那她一定是不干活偷跑出来的，如果直问岂不是会给女子惹上麻烦。
于是少年见机和表姐说，“姐姐也不关心一下弟弟，我一个人在外面，想死大家了。” 表姐马上就听出表弟的心思，说，“秉弟哪里是想家啊，一定是情窦初开了吧。哪天你到表姐的织布坊来，我那儿有二十个妙龄少女随便你挑呢。”
表姐的邀请正中少年的下怀。于是那年中秋刚过，少年就去了他表姐的织布坊相亲。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后来成了我们兄妹仨的父亲，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女就是我们的母亲。
那年头没有自由恋爱，谈婚论嫁都得通过媒婆的。据说在遇见母亲前，我父亲被安排相了好几次亲也没碰上中意的。父亲那时在城里工作，有文化，有见识，有收入，再加上一表人才，已经是方圆几十里妙龄姑娘们暗恋的如意郎君。可是父亲自打听过了母亲无拘无束的笑，又看过了她奔跑的背影、抖动的双肩，心里早就想好了，除了母亲不娶她人。
而母亲自从在竹林里见过阳光下池塘边的父亲，也是说不出口的欢喜和惦记。母亲心想，他一定是个没有心机的性情中人，却朝气勃勃，又知书达礼。后来母亲知道他是师傅的表弟，年龄比自己还小半岁，心里很是煎熬却无法表达。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终会来找她的。
父亲去织布坊相亲的那天，母亲的师傅、父亲的表姐就充当了媒婆。那日母亲坐在屋子的最后面靠窗的角落，母亲织布速度最快，纹路最整齐，在我的想象中她的姿势也一定最优雅。虽然满屋子都是适龄乖巧的漂亮姑娘，可是父亲推门一眼就在满屋子的女孩当中认出来窗边墙角的母亲就是池塘边的竹林里笑出声来的那个少女。
母亲和父亲是洞房花烛后才分别过的十八岁生日。他们结婚的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九月初四。
今年九月初九是母亲八十四周岁生日。前天，农历九月十八是父亲十周年祭日。十年前我的父母最后一次交杯庆祝母亲的生日和他们超过半个世纪的婚姻。
十年的光阴虽是沧海一粟，十年来我却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离去，没有文字可以表达离情。一位友人和我说过，人去就是一场旅行，一场无归期的旅行。如果真是这样，我想，现在的父亲一定是走回到很多年前的田埂上那片秋天正午的阳光，他一定又听到了池塘边、竹林里十七岁的母亲带着铃铛般的笑声，并随着她婀娜的背影追寻。他的身边一定树影婆娑，桂花飘香，并伴着白鹅的歌声。
而我们的母亲，我心中最坚强最伟大的人，生日那天和我们兄妹讲述这段故事时，她布满皱纹的脸带着美丽羞涩的笑，浑浊的眼突然晶莹。她用她充满柔情的十七岁少女般的心，向我们诉说着自那个秋天开始她心中不变的爱情。
我为母亲这份简单纯洁，遥远却永恒的爱，为父亲走后母亲独自承受的十年相思洒着一滴滴滚烫的泪。
秋天将去，唯恐光阴流逝于瞬间，不怕自己虚度年华，只怕冬日太短，来不及多与妈妈共度黄昏，在日落西山以前再陪她走一段路。因为知道，她和父亲陪我送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才有今日的人生。
残阳如血，美丽催人，漆黑的路更怕孤单。舍不得父亲，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他们留下我独自迎接朝阳。
谨以此文纪念远行的父亲
并献给伟大的妈妈和她永远的爱情
祝妈妈健康长寿！
湘伟
二零一五年农历九月二十日
上海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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