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一个"正能量"满满的耶鲁学子的故事
一个并非虚构的寓言
----小S的耶鲁故事
小按:这篇写于十多年前的旧文,我一直没让它成为网文“帖子”,本来是有着内文里言及的“怕二度伤害”的顾虑的。但近日围绕几个与中国青少年教育有关的所谓“正能量”事件(写此旧文时,这个热门词儿还未开始流行),让“它”探头探脑地重新触动我的神经了。看来这篇老稿子所触及的问题,今天非但未能缓解,反而似乎愈演愈烈了。那就让这个老话题,重新变成新思虑的议题和角度吧。
“怪人”?
写完美国学生史力文的故事,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一写我在耶鲁教过的中国学生小S?
犹豫,是生怕造成二度伤害。
促使我决意提笔的原因,我后面再具体言及。——怎么说呢,为着减免前面的忧虑,我将不单姑隐其名,也对真实细节略作移动、修饰,读者不妨把它当作一个寓言性的故事来读,但我可以保证一点:这是一个并非虚构的寓言。
数年前的一个中午,在耶鲁西尼门学院餐厅每周例行的“中文桌子”上——这是美国大学语言教学中的一种“语言午餐”的形式——我听到几位美国学生夹杂着中、英文,在悄悄地、但相当热烈地在议论着一个什么人。我探过身去打听究竟,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后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这么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大一学生的“怪人”故事(他们用的是“weird”这个英文字,原意是“怪异”)。
就叫他小S吧——因为他名字中的这个S的发音很特别,使我很快就在后续的故事里可以对号入座——小S,是近些年耶鲁敞开大门,直接从中国大陆的高中生里招收的一位本科生(以往,中国留学生中一般以研究生为多)。据我所知,和很多美国大学一样,这样过五关斩六将——从SAT考试到派人到当地面试,最后获得高额奖学金,从中国大陆的高中直接进入耶鲁校园就读的幸运儿,近年来在逐渐增多。从若干年前的两、三名,四、五名,一直增加到近来每年维持在十二、三至十五左右。
从中可以看出:中、美两国之间的文化、教育交流,正在往深层次、年轻化的方向推进(同理,美国近年来已经从高中就开始就向中国派送留学生,在北京、上海成立了名叫“海外学年”的美中合办的专设项目)。我在前面的文字里一再提及,就历史渊源而言,耶鲁校园内的“中国符号”本来就特别多,在近年的“中国热”和“中文热”中,这种“中国话题”几乎无处不在的氛围,更是小S来到耶鲁后就立刻感受到的。问题在于,这样的“中国话题”众多,反而成为小S 远离中国土地之后最大的心理障碍了。
耶鲁校园
和大多数美国一流大学一样,耶鲁在大学本科的低年级阶段,实行的是不分专业的“通才教学”,学生选课的自由度极高。不管是出于一种乡思乡恋,还是为着学业考虑找一道便利的入门台阶,小S在大一开学后,一口气选修了两、三门跟中国有关的课程(一般本科生修课,一个学期不超过五门),从历史学、社会学一直到国际政治。小S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在每一门课程里读到的“中国”,大都迥异于他在中国大陆的教育中所学到的——在许多方面,要么是学校里不教的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故事,要么是他觉得被严重歪曲、受到诋毁的人物和史实(恕我不便在此一一列举)。出于他从小养成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责任感,他决定:要为中华民族争气,坚强地站起来,抗争到底。
本来,在此间大学校园内,左、中、右各种观点对历史不同的解读,是课程的常态。一般任课教授,也都喜欢用争议、辩难的方式引导学生讨论——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据,越新奇越极端的见解,反而往往越受到重视,耶鲁尤其如此。但小S的情况略微不同:因为有这种代表一个民族的尊严发言的自我期许,他在每一次讨论的发言里,都是相当义正词严和慷慨激昂的。不独如此,课后,他会找每一位跟他意见不同的同学认真讨论,以求更加详尽地发表他在课堂上不能有充足时间表达的意见。
写到这里,我其实完全不敢用调侃、戏谑的文字语气。因为据这些学生说:小S人非常好,态度非常严肃认真。开始他们都很客气、很有耐心地听他讲述自己的不同看法,除了他说话的声调有点“weird”(怪异),说的也都是他们早就熟悉的“报纸上的说法”之外,他们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是,自从上学期末,他在一门课中交出了一篇围绕一个当代著名历史事件的读书报告,用非常激烈的语气反驳、批判课程中关于这一事件的讨论,TA(助教)找他谈话,询问他的真实意图。因为任课教授以为他是故意用“后现代”式的“戏仿”——开玩笑的反讽方式来完成这篇报告的,“因为,这本来只是一个常识性(common sense)的话题啊!”为此,小S被彻底激怒了。他几乎逢人就要提出这一个话题来争辩,从宿舍到餐厅,从课上到课外,从教授、TA、室友到路遇的同学甲、同学乙,逮着一个说话的,就滔滔说个没完。后来大家开始害怕了,惹不起还要躲得起,见了他就绕路走,或者他刚一开口,就想法子转移话题。
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是变得情绪激动。很快,他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失去了任何对话伙伴,为此百思莫解,郁闷烦躁;渐渐,便茶饭不思,沉默自闭,夜夜失眠;以至,竟然难以维持正常的学业了。学监带他去看了几回心理医生也收效不彰,医生诊断他得了“新生忧郁症”——那是大一学生适应不良的常见心理疾病,于是,批准他“ leave absent ”——休学一年。
“我的天,”这位美国学生感慨道,“这个学期,学舍里少了他的声音,确实清静了许多;只是,我也少了很多练习说中文的机会了。他的中文说得标准极啦,就像CCTV里听到的一样。”
“好学生”?
世事的凑巧,有时候会巧得让你觉得是造物主的一种捉弄。
这以后的某一年秋季开学,在我任教的“中国现代小说选读”课上,在例行的选课学生自我介绍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中文标准得就像CCTV一样”的声音。他的自报家门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他名字里很特别的这个S发音,让我一下子想到前面听到的那个传闻中很“weird”(怪异)的中国学生的名字。但我很是纳闷,便说:按你的说法,你已经在中国受完了全部中学教育,是完全没有必要来修读我这门中文课的——这门课虽然用的是文学材料,但只是一门针对美国学生的高级语言课程。
他端坐着,有点着急,却仍然字正腔圆地跟我解释:“是这样的,苏老师,因为我去年得了病,休学了一年,我刚从中国回来,学监建议:为了让我重新适应学校生活,允许我修读一本容易进入的课程。我经过认真反复的考虑,就选了您的课。学监说:需要的话,他会给您写一封信作说明。”
我仔细端量他一眼:显然,他就是那位——小S。(随后接到的学监的电子邮件,更加确认了这一点)。与其说他“怪”(weird),不如说他“乖”——实在是太乖了。这是一位长相朴实、坐相端重、性格安静的“邻家少年”。他说话一而贯之用的全是“您”的尊称,而且吐字清晰,发音抑扬顿挫,果真是像“CCTV”一样标准的腔调。在我这个经常要闹“问一问你”和“吻一吻你”笑话、“我要请你吃水饺”和“我要请你去睡觉”搅扰不清的洋课堂上,他的标准播音体的普通话,不但显得有点过于鹤立鸡群,简直,要把口音虽然标准、但毕竟带点“老广”南方腔的“苏老师”,比下去啦!
不过,他在课堂上倒是从来不抢风头,决不会让我这个任课教师为难。这门课所教的“鲁郭茅,巴老曹”(鲁迅、郭沫若、茅盾与巴金、老舍、曹禺),再加上我补充进去的“沈张萧”(沈从文、张爱玲、萧红),也是他相对熟悉却依旧有新鲜感的,并且也不牵涉太多争议性的话题,所以,我注意到他学得很高兴,也很用功。每一课的作业和作文,都写得端端整整、无可挑剔的按时交来;内容或许对于他显得实在太轻浅了一些,却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安慰——他告诉过我,虽然一直吃着药,但为着怕他再犯病,这一回是他妈妈亲自陪他从中国过来,就在耶鲁附近租了房子“陪读”。看儿子在课上学得愉快而顺畅,做母亲的还直说要邀“苏老师”到家里去包饺子,以表谢意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只是,渐渐地,那个“weird”(怪异),在课堂上浮现出来了。不但因为,尽管我向学生们作了详尽解释而获得谅解,他的完美的中文程度在洋同学中还是时时显出一种“混课”似的尴尬;尤其是,他在班上永远是那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对谁都是“您”、“您”、“您”地说话,一到讨论发言,总是那么一副字正腔圆的“CCTV朗诵体”腔调,便总跟活泼的课堂气氛有点格格不入。
但这些美国孩子们(包括亚裔学生)一般都很有涵养,每次他声调铿锵、抑扬顿挫地发完言,围满一个长圆桌的同学中间只是一片沉默,顶多互相递个眼色,绝对不会有任何唐突、冒犯的表示。课程也就一直这样略带沉闷、但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
耶鲁校园
略略引起我震动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首先,是中文作文。我在从前写的校园随笔中曾表述过:我教过的耶鲁学生,每每会在中文作文中敞开心怀,直抒胸臆,善于从一个切身具体的话题切入,写来或许会有文法瑕疵,却往往生动有趣、令人动容。改小S的作文却让我很伤脑筋:它毫无文法、句型的问题,从语言教师的角度应该是一篇得“A”的作文;可是,却通篇充满了各种空洞的大话、套话,类似“祖国大地鲜花盛开,改革开放日新月异”,“从大兴安岭到天涯海角,从东海之滨到喜马拉雅山……”,或者“继承……,发扬……”,“走……道路,奔向……目标”之类的熟语套式。
为着让小S真正学有所得,我只好在作业功课中给他略略开点“小灶”——洋学生们交的是“论述文”或“叙述文”的命题作文,我后来要求他写的则是围绕一个课文主题的小型读书报告。比如从鲁迅的《孔乙己》、《故乡》和老舍的《黑白李》,讨论“国民性”问题与传统文化问题;从茅盾的《春蚕》,谈谈五四时代的“乡土小说”和八十年代“寻根文学”的关系等等。
要命的事情出现了:随便聊聊,我发现,他几乎完全对四九年后中国大陆发生的一些重大历史大事件一无所知(比如,“5.16”通知、“9.13”事件、“4.5”运动……这样的带数字的大话题,对于他完全就是“天书”),对八十年代以来许多代表性的中国作家和文学事件更是闻所未闻,在行文中经常出现类似“发生在文革中的反右悲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句子——在现当代一些最基本的历史知识上,完全处在空白状态。再举一个相对“轻松”的例子吧——设若对“文化热”与“《河殇》热”完全一无所知,你让他怎么进入“寻根文学”的具体讨论?自然,就只能用不知所云的大话、套话充数了!
课程最后发生的小尴尬,是在学期结束前夕的“Presentation”(演讲、演示、表演)环节上。此间大学的文科尤其是语言课程,每个学期都有相应的“Presentation”作为课程内容的小结,学生也每每全力以赴,各出奇招来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如今的电脑多媒体手段如此丰富发达,学生们每年花样百出的“Presentation”,常常要看得我这个老师目瞪口呆,叹为观止。比方,我的课上最经常发生的故事是:学生围绕所给的一个题目,自己充当编剧、摄影、演员和导演,几个人串联好了拍一部由电脑播放的小电影,并且常常还把任课老师作为开玩笑的对象,在里面出尽洋相。
这个学期,根据课文内容(我们读了鲁迅的《故乡》),我给学生的题目是:“关于故乡——回忆与思考”。这一回,学生们倒是没有拍电影;这些从美国各地也包括从韩国、日本来的学生,便挖空心思,用各种组合、影像、实物和化装的方式,来表达这个与“故乡”相关的主题。当然,也有人不做任何花哨的表演,只用学到的中文侃侃而谈的方式,讲述他们对故乡的回忆与思考的。小S因为中文水平实在太高,没有同学可能跟他做组合,我便安排他最后一个上台。
他的“Presentation”是一篇精心准备好的散文诗体的朗诵。“故乡”又是这么一个让人动感情的话题,小S一开口,自然就是声情并茂的——对于我的“大陆背景”,小S所使用的朗诵腔调和语言方式,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的亲爱的祖国母亲啊……”“万里长城万里长……”“滔滔黄河滚滚长江……”“黄土地儿女……”“龙的传人……”,这些关于“故乡”的标准化“大词儿”,带着充沛的感情从小S口中“喷薄而出”,语音铿锵,调子高亢动情,却实实在在把在场的所有学生都吓住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前面的故事里,学生们会把小S在课堂讨论中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看作“Weird”(怪异)了!他们一个个咧着嘴,直着眼睛,真的像注视一个怪物一样地盯着眼前沉醉在激情朗诵中的小S。自然,他们也极有涵养,没有交头接耳或戏谑逗趣,沉默着听完,满场还是一片尴尬的沉默。其实当时,表情最尴尬的是我——我本来照例需要对每一个学生的“Presentation”作一点讲评的,可对于这样一个语言准确、却内容空洞夸张的“Presentation”,我能“点评”什么呢?在满场的“目瞪口呆”之中,小S却似乎无所察觉,静静走下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去。我最后便只能哼哼哈哈地说几句“不错”、“很好”之类的客套话,宣布下课。
耶鲁中文项目新作的Logo,作者写的字
这门课总算“有惊无险”,让小S在休学一年回来之后顺利修完了。我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应该说,从一个语言课教师的角度,我不能不给他一个“A”。无论从考勤、作业、学习态度到实际水平,小S确实都是一个“好学生”,我心里对此倒是心安理得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缺乏知识血色与质地的“A”,一定和小S学生生涯中得过的众多“A”无异;是否,又成了对他的一种误导?
课程结束那天,不经意地,我听到的一个学生的小声嘀咕,让我心头冷然一震:“唉,跟一个Robot上了一个学期的课,也真有意思!”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晓:原来班上的同学,一直以来悄悄把面容端重、独来独往的小S,叫做“Robot”——机器人。
“机器人”?
我知道,读到这里,读者一定会认为我“夸张”——可是,更“夸张”的,还在后面——至此,小S的故事并没有完。
世人都听闻过耶鲁校园里有各种“秘密社会”(Secret Society),尤其一个叫“骷髅会”的秘密社团,更被渲染得绘形绘色。其实,那只是耶鲁学生绵延百年的一种自发性的精英组织的形式。在校园内,除了那几个传统的秘密社团,学生里多的是由各种名目组成的秘密和半秘密的精英组织。据我所知,与中国和中文有关的这一类小团体,就不止一个。我的一位学生是其中一个团体的发起人,参与其不定期组织活动的,既有美国本土的学生,也有中国大陆学生。它的宗旨是——着眼于未来五十年的美中关系发展。
耶鲁学生帽子搞怪的毕业典礼
这一天傍晚,应这位美国学生邀请,我和这个XX社(遵守承诺,我不对外公开它的名字)的成员们一起共进晚餐,天南海北地聊着各种与中国有关的话题。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就谈到了小S。
“我们当然知道他!但是不认识他,他不会跟我们来往的。”几个中国大陆男女本科生,七嘴八舌地说。
“为什么?”
“大概他认为我们太落后了。”
“落后?你们怎么会落后呢?”我很吃惊,“这么关心中国的发展,参与这么多学校里跟中国有关的交流活动。”我知道,其中几位同学,都是近年来校园里接待中国各界来访人士——比如著名的中国大学校长研讨班等重头活动的活跃人物。
“人家呀,是XX市评选了多少年的‘十佳少年’呢!当然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罗!”一个女孩子说,“我听说,他的爸妈,可是连中央台的‘焦点访谈’节目,都不让他看的!”
“凭什么呀?”我大吃一惊。
“那里有社会黑暗面哪!说是不宜让他太早接触社会上阴暗、消极的东西。”
“真的吗?!”我瞪圆了眼睛。那个经过层层过滤审查的“焦点访谈”节目,尽管办得活泼尖锐,深受老百姓欢迎,可是,实在是足够“光明”、“温暖”、“纯正”的了!后来稍微一打听,我更是“惊了一个踉跄”:原来当今滔滔天下,重视儿女考试升学的一般国中家长们,不让上中学的孩子观看“焦点访谈”之类的节目,竟然不是一个个案,甚至形成了一种普遍风气!
更让我生奇的,是他们后面告诉我的小S的“来历不凡” ——原来,小S不但是“XX十佳少年”,而且来自XX市这家全国知名的重点中学并担任过学生会主席;每年这个全国最大都会之一的元旦、五一、国庆的升国旗仪式,他都是被选出来代表本市少年儿童向国旗立正敬礼的少数代表之一!“出国前他可上过不少电视,登过报纸杂志的封面呢!”我心中“豁然开朗”:由此,我总算稍稍找到小S何以变成班上同学口中的“Robot”(机器人)的大致答案了!
显然,小S,是按照当今一种制式化的模式,培养出来的“好学生”的标准件。其成因有二:一是“小皇帝”式的独生子女家庭氛围,为他(她)修筑起一道足够遮挡各方风雨、过滤各种“阴暗”病菌的安全而透明的保护墙;二是,尽管身处一敲键盘就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信息时代,从“重点”到“重点”的应试教育体制,又让他的阅读面和知识结构,始终停留在学校教科书讲授的和指导老师认为“正确”与“高考有用”的那些范围层面。
甚至,那种“重大节日站在国旗前面敬礼”的光荣历练,都成了制造出这具“Robot”的巧手了——因为是“十佳少年”、是某某全国重点中学的领头人物,这种“代表中国少年儿童”、“代表祖国尊严”以至“代表中华民族”的自我期许,就是自然而然的;以至,日常生活里那种永远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CCTV朗诵腔,在小S看来,也是这种“好学生代表”应有的说话方式——因为,在他参加过的众多“富有代表性”和“崇高荣誉性”的活动中,他从来就是以这个样子的腔调说话的!
——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小S,我曾经不止一次为近期出国的某些大陆年轻学生喜欢用的这种不自然的“CCTV”腔调说话感到困惑:某一年,我的课上请过一位新到此邦的研究生做“TA”(助教),日常里她就喜欢这么端着朗诵腔跟我说话。新学期开始的第一课,我照例请她到我的课堂上,向学生做一点自我介绍。万没想到,她站起来,向前迈出半步,身板笔挺,仪容端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认真准备好的讲稿,用标准的CCTV朗诵腔,一五一十,从自己的姓名来历到自己担任中文助教对于中美文化交流的意义和责任,一直到五千年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伟大,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得学中文的意义深远广阔等等等等,非常“正确”而“切题”地,抑扬顿挫念了足足十分钟。听得我和学生们两眼发直,一片鸦雀无声。
下一回,到了年底,我因为网技不佳,请她代我向学生们“群发”一个电邮通知,告知班上学生们学期末到我家包饺子的集合时间和地点(这是“苏老师”课上行之有年的保留节目)。结果,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通知,当我打开她向学生群发的文件(确实是一个“文件”),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一篇长达大半页纸的介绍饺子和“交子”和“元宝”和中国新年和伟大祖国悠久历史文化关系的宣传文稿,最后的关于包饺子的时间、地点,被挤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学生们非得要读完这篇伟大饺子的文稿,才能知道“苏老师”家的伟大饺子,如何才能顺利地吃下肚子去。
——显然,我的这位尽责的好“TA”,也是上面那种制式化的模式教育出来的“好学生”;她是随时随地,见缝插针地,都要“代表中华民族”,“宣扬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和优良传统”呢!
——对不起,我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在行文中使用了调侃和戏谑的语气。为此,我终于需要道出这个让我犹豫多时、又促使我最后向你们言说小S故事的具体因由了!
“荒芜感”
说实在的,我自己,曾经就是这么一个如假包换的小S。
“……在我今天看来,‘我是一个中国人’,应该是建立在‘我是中国的一个人’这样一种内涵之上的。这并非文字游戏。首先去正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种种,然后再去认识‘中国’,或许要比把‘个人’与‘中国’淹压成一片,要来得‘通情达理’一些。”——这是我自己在早年的留美生涯结束之时,写于一本留学生小说集的后记中,一段有感而发的话(见《远行人》,北京出版社,1988)。它源自自己早年一段不无沉痛的留学经验。
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77级)和第一批出国留学生,我在1982年春甫踏出国门时,同样是满怀着“中华民族优秀代表”的自豪感和自我期许的。我在当时罕见“大陆人”面孔的此邦土地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超常的热情和温暖,更加让我这个从小到大的“乖孩子”,加深了这种“为中国人争光”“不能给中国人丢脸”的自我确认。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的这种心态,让我无法面对国门大开之后,那种悬殊、强烈得不可思议的现实对比与黑白反差,更无法面对文革结束后疮痍满目的祖国大地在海外传媒中所呈现的各种真实影像。
一部当年获奥斯卡奖的音乐纪录片《从莫扎特到毛泽东》,看得我在电影院里垂泪终场,每一个画面都让我心弦颤抖,但我却不敢、也不愿和我的美国室友正面讨论影片中呈现的那些“寒伧”和“尴尬”的“恶意片断”。(我曾在当年写的《乡愁的滋味》一文中,表达过这种复杂、悲酸的乡土情结。去年夏天我在北京电视频道上重看《从莫扎特到毛泽东》——那是一部多么真实温馨、感人至深的好片子哪!)
我那时一心只想为自己的国家护短,哪怕护到文革也“在所不惜”,同样被我的老美室友用“相当客气”的“Weird”(怪异)名之。我们当时在校园里为数不多的“大陆学生”,最喜欢跟人数压了一头的台湾学生、香港学生们“舌战群儒”,辩论各种关于中国的话题。每每争到最后,发现自己在许多最基本的史实上完全一无所知,被他们一句话就呛得个舌头打结:“你们除了重复那些报纸上现成的话,还能说点自己的话么?!”
怎么能够想到,二、三十年过去,今天四通八达的“信息高速公路”与我们当初那个如饥似渴偷读《参考消息》的时代(因为那是一定级别才有资格读的“机密级”报纸),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我竟然会在耶鲁校园中自己任教的班级上,又遇见了仿佛是镜子里的当年自己——被班上同学称呼为“Robot”(机器人)的小S呢?!
记得当年,当我们终于学会一无忌讳、一无挂碍地睁开眼睛看世界,学会舒心地笑,自然地说话,打碎附着在自己身上那种种样样魔障似的硬壳儿,我才惊觉:自己这一代人视野的狭窄、知识的残缺和灵魂的荒芜——那真是一种沙漠似的、废墟似的荒芜啊!经历过八十年代从禁锢走向开放心路历程的这一代过来人,应该对这种荒芜感,很不陌生。
我怎么会想到,今天,面对信息时代和消费时代成长起来的小S们,这种荒芜感,又一次像尘网一样藤蔓一样沙漠一样,爬满我的困惑迷茫的视界呢?——没有“一竹篙打翻一船人”的意思。应该说,我今天在耶鲁校园里遇见的俗称“80后一代”的中国留学生群体,大都是一些视野开阔、脑筋灵便、适应能力奇强的人物,像小S这样“水土不服”的,绝对是极少数、极偏颇、极夸张的“个案”。早在三、四年前,身边朋友们就听我言说过这个小S的故事,曾一再催促我动笔而未果,即是因为:我怕自己笔头粗率,闹不好,就会以偏盖全还兼伤了人。
最终,促使我提笔写下这个小S故事的,是不久以前,我在海外中文报章上,读到一位我深为尊崇的文坛前辈的这篇同样是寓言体的短文。文字不长,谨录于下:
应试教育
北京有一所中学名校,她的毕业生不乏进入高官和“大款”系列的超级人才;至今都是升学率极高的名校。没有过硬的“条件”是很难入门的了。
名校历史悠久,又要举办校庆了,担任校刊记者的高材生,去采访若干年前的一位老校长,向他要几张老照片,校长说一张也没有了,问为什么,说“抄家时都抄走了”,于是问什么叫抄家,说“文革的时候到家里来查抄,想拿什么就拿走”,又问什么叫文革,说“文革就是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一场运动”,最后,出人意料的是,问“毛泽东是谁”?!大概高考不会考文革与抄家,老师自然没讲过这个。淡化历史,原本是想让下一代忽略“三七开”的负面部分,始料不及的是,因此把整个的红太阳推到忘川里去了。悲夫!(引自邵燕祥《偶语二三》,《明报月刊》2007年3月号)
——“红太阳”的隐没和“机器人”的出现,夸张不夸张?——当然夸张。这,真是一种寓言式的夸张啊!
~the end~
作者简介:
少君:我是如何走上卖假画的阳光大道平怜:所有的悲歌,都来自内心最痛的地方
深圳小树:那些被纂改的人生,那一波又一波的高考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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