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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我跟“布鲁斯·威利斯”学开车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8-28
来自专辑
风铃读书


图片由作者提供

记得你的严厉,更记得你的诙谐幽默;记得你的浪漫,更记得你笑起来的时候,神情中挥之不去的痞气,就好像布鲁斯·威利斯那样。

我跟“布鲁斯·威利斯”学开车


文/木兰


在从孩童到成人的阶段里,每个人的心中都曾有过不同的偶像。他们可能是自己的父母,也可能是同龄的伙伴,最有可能的就是影视明星。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到德国留学,二十多岁的我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却因为看了一个系列的 Die Hard 而迷上了好莱坞的硬汉小生布鲁斯·威利斯。在影片里他是个处处惹事儿的刺头,同时也是一个让罪犯胆寒的孤胆英雄,但他那严肃的外表经常被眼角或者嘴角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痞气给破坏了,好像正是以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布鲁斯·威利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眼球。


说来也真巧,我在现实生活中还真遇到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像布鲁斯·威利斯,他就是我的驾校教练威廉姆。不知道是他俩真的长得有点挂像,还是我的一厢情愿,总而言之跟这样的教练学车实在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儿。要知道当时在德国,拿驾照和居留这两件事是留学生的难言之痛。居留之可望而不可及固然可以理解,但是考个德国驾照竟然也比登天还难,让人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我认识的一位机械系的博士生,连考了五次都没能通过。按德国当时的规定,五次不过的考生就要去做“Idiotentest(心理测试)”。这个词直接翻译出来叫做“傻瓜测试”,不知道测试些什么内容,可就凭这个名称已经够惊悚了。一个大博士五次考不出驾照,成为我们这群留德学生中的一个笑谈,是不是也够让人谈“照”色变了?


对很多德国孩子而言,私家车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更大一点的玩具,他们大都是在车上长大的,从出生起坐到成人,这么多年坐在车上,看也看会了怎么开车。一般来讲孩子满十八岁时父母送给他们的成人礼物就是学车的学费,所以多数德国人在成年的时候就已经一照在手了。而当年中国去的留学生普遍年龄偏大,不要说开车,大部分人连坐私家车的经历都没有,所以对车这玩意儿的感觉即新鲜又陌生。很多人考了两三次都过不了,一方面着急又心痛,因为补考要另外缴费,想多练习开几次又得给驾校教练送马克(欧元二零零零年后才开始通用),大多同学都在勤工俭学,经济上捉襟见肘,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是另一方面又难以抵御自驾车的诱惑,特别是很多男生,跃跃欲试要享受油门一脚到底,四处撒欢的快乐。于是学车、考驾照都转移到了地下,大伙儿不言不语,偷偷摸摸地比赛着看谁能先拿到驾照。


我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开始了学车生涯,和大家一样我对车的感觉少得可怜,除了做翻译的时候到机场来回接送德国专家(当时来中国指导技术的都称为专家)外,就没做过小轿车,摸方向盘的经历更是零。


德国的驾照考试分成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理论考试极其严格,零失误才能通过,所以在德国学车,理论课和实践课都有规定的课时,上够了课时才能申请参加考试。驾校倒是有很多,学生可以自行挑选。


第一天老老实实去驾校上理论课,想象中这种课肯定无聊死了,就说那些琐碎的交通规则吧,教练再好也讲不出个花来。教室里坐的都是德国的少男少女,像我这样超过了二十岁的外国人没有几个。我耐着性子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眯缝着眼睛看前台。前面说过我的驾校教练威廉姆长得像布鲁斯·威利斯,所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睁大了眯缝的眼睛,精神顿时好了很多。


威廉姆教练一开口就把我逗乐了,他上来就讲了个头天的新闻,话说昨天晚上某高速公路上有四十辆车撞到了一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鼓起眼睛扫视着我们,一脸的严肃,然而嘴角流露出的嘲讽却是掩饰不住的,大家面面相觑,然后都望着他,几个性急的小男孩叫了起来,为什么呀?威廉姆猛地用拳头敲击桌面,“因为这些司机是一群大傻瓜!他接着说道,距离!开车要保持距离!前面某一辆车出了状况,后面的车只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就不会出事儿,可是昨天这四十辆车居然撞到了一堆,说明他们都没有保持正确的距离,四十个大 傻 瓜!!!”说着他再次用拳头砸向桌面,只听到又是“嘭”的一声,整屋子的人不觉哄堂大笑。


我的驾校教练不仅长相挂上了布鲁斯·威利斯,说话做派上也神似。于是那些繁琐枯燥的交通规则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几周后我结束了理论课,随后顺利地通过了理论考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通过理论考试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面还有各种艰难险阻。然而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教我开车的可是我心目中的布鲁斯·威利斯。


没想到第一次实践课我就傻了眼,本以为教练会带着我在某个练习场地先转两圈儿,然后再让我上,结果那天威廉姆一见我到了,马上就让我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他指点了一下刹车,油门,离合器的位置,以及换挡的方法,着重告诉我开车要记住两点,第一切记乱踩刹车,第二千万不要乱打方向盘,另外任何时候换道不仅要看后视镜,也一定要朝左或朝右看看,不能忽略死角。交代了这些后,威廉姆便让我发动车辆,于是我这个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的人就直接被赶到了大路上。


我一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威廉姆不停地催着,快点!快点!这里的标志是时速五十公里,你怎么才开四十五还不到?快换到三挡!我的两脚不停地忙乱于离合器、油门和刹车之间。快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到不远的前面是黄灯,就加快了速度想冲过去,但临了又害怕了,于是又踩刹车,但心里还想着要过去,结果脚又踩到了油门上,正在这时红灯亮了起来,威廉姆在教练位置上及时踩了刹车,把车停稳了。他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说,Frau M, es war seh---r gelb!(M 女士,刚才可是很……黄很……黄哦!)然后他开始骂,我c你怎么能又踩刹车又踩油门啊? 你想干什么?让老太太多活两天吧!我这才看清,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在马路中央,再慢慢地从我的车前走过,我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记得当时一小时学车的费用好像是四十五马克,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每次开车两个课时,总共九十分钟,中间威廉姆还要去喝杯咖啡,掐头去尾,两节课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很心疼被教练喝咖啡浪费掉的十几分钟。有一次他路上又要去喝咖啡,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是不是我们外国人好欺负?威廉姆愣了一下,然后就憋不住地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是有特权的中国人吧?我被他说得迷糊了,什么特权?你们能来这里读书的肯定都是共产党高官的子弟吧?这回轮到我大笑了,都什么年代了?不是只有官二代才能来留学的,我一介贫民的女儿也可以靠自己打工挣钱留学的。听了我的话,威廉姆好像被震惊了,咖啡也不喝了。他打量了我半天,然后才说,不是高官的子女?那也是Elite (精英),看看你们中国人,哪一个不是在大学里?不是博士就是教授!然后威廉姆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他有个朋友把家里空闲的房子租给了一个中国来的教授,逢人就炫耀说家里住了个大教授。我被他的描述逗的忍俊不住,想不到普通的德国人对中国这么无知啊。


二十年多前东方对西方人来说很遥远,很神秘。不仅仅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就连大学教授也一样。我在大学第一次参加考试的时候,监考的有两位老师,其中一位是个年长的教授,交了卷子,我去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当时是冬天,入室要脱掉外套,因为在考场,所以外套都集中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一不小心口袋里的钱包掉了出来,硬币滚落了一地。那个年长的教授马上蹲下身来帮我捡起硬币,他一边将捡起来的硬币递到我的手里,一边说,我们的硬币真沉啊!您哪儿的硬币也这么沉吗?我心想这硬币难道是铁制的,咋这么沉?国内的硬币都是铝做的,几乎没什么分量,我便摇头说没这么重,于是他又问,您从哪里来?我说我是中国人。他接着问,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我说,大陆的。哦,红色中国,老教授神情凝重地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在说,又一个来自红色政权的官二代。


威廉姆了解到我不是官二代后似乎放松了很多,另外可能也是因为我开车的技能熟练了一些,他开始和我边开车边聊天。德国人似乎非常渴望被人了解,一旦打开心扉,就恨不得掏心掏肺,什么秘密都往外送,让我们这些保守的亚洲人有点兜不住。但是咖啡他还是照旧喝,按照他的说法,每天的工作岗位就是这么个小小的车厢,空间如此逼仄,还不让人放松一下啊?你是外国人怎么啦?我给德国人上课照样喝咖啡啊!如此地理直气壮,让我怀疑他还是不是以勤奋著称的德国人?看来东西方相互了解得都不够。


有一次聊天,他告诉我每隔一周的周五下了课就要开车去汉堡,周日再赶回来。我当时在德国中部,汉堡离我们那里二三百公里,来回五六百公里。我很诧异,问他干嘛那么辛苦,他转过脸来,狠狠地瞪着我,嘴角依然掩饰不住一丝俏皮,忽然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Frau M, das ist Liebe! (M女士,这就是爱情啊!)这周我上去,下周她下来,多浪漫啊,六年了!一直如此!原来是去约会,还约了六年?!当时的威廉姆大概四十出头,这个年纪在中国早就为人夫,为人父,难道他还没结婚吗?或者说四十大几的男人还有这份浪漫吗?想到国内很多夫妇人到中年就已经无话可说,还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一点还真让人羡慕。


日子在奔跑的车轮下过得飞快,据说一个人学会开车的时间大概就和她的年龄相当,比如三十岁学开三十个小时就有望通过考试了。我算了一下我的学车时间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年龄,就问威廉姆什么时候也让我去试试(考生何时可以参加实践考试要由驾校教练评定)。他劝我再练练,但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给我安排了考试。当然,不言而喻,我很正常地考砸了。


拿到德国的驾照如同一个神话,我再次相信了。回炉重造?马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知道还要学开多少个小时才能通过考试呢?但是就此放弃也是遗憾,当时的感觉好像是在炉子上烤,烤不熟就不能下来,烤多久不得而知,而下面的柴火却是金子做的。幸好,我先生那时已经比我先拿到了驾照,在他的帮助下我去了专门的训练场地练习,训练场地的费用按正常小时收,比驾校要便宜很多。于是利用周末的时间我们去了两次,虽然比不上实地训练,但是很有帮助,特别是最难的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车)练习,可以反复地练,直到有把握为止。


当我再次回到威廉姆的车上时,他的表情变得狐疑起来,他眯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就好像布鲁斯·威利斯看罪犯的眼神,我被他看得心慌。显然他怀疑我不止在练习场地练过,而是自己偷偷上过路。他警告我说,任何时候,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践踏法律的底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向他保证说绝对没有,他才放下心来。我又加开了几个小时,过了几天我接到了第二次考试的通知。


在德国的实践考试,也就是路考,每次有两个学生参加,先考的考生坐在司机的位置上,驾校教练坐在副驾驶位上,后排坐着考官和另一位待考的考生。大家都愿意先考,似乎这样压力小一些。我考试那一天,还有一个俄罗斯女孩(从口音判断)在她老爸的陪同下也来参加考试。那个爸爸看到我就很不友好地说,我们要先考。我没言语,因为谁先考要考官说了算。


考官是个头发黄黄的年轻小伙子,他好像和威廉姆很熟,见了面就嘻嘻哈哈一通。德国人见了面彼此都要打招呼,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以为他们两个是熟人。不过考官似乎想都没想就让我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这样一来当然就是让我第一个考,那个爸爸脸上登时很难看,那个女孩也一脸菜色,但也没有办法。


考试开始前,车上有关驾校的所有标志都被清除,我们的考试用车看起来和其他的车辆没有任何区别,如此一来就避免了考生在考试过程中被其他司机特殊看待的可能,从而使考试进入了一个真实的环境,由此得到的驾照的可信度必然更高。


经过了第一次的失败,我这一次倒是镇定了许多,在城里面转了一圈,一路都没有出错,连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车)都操作得很顺畅,车子也停得很到位,考官看着我停好车,还和那个俄罗斯女孩说,看到没有,车就要停成这样,那个女孩连连点着头。途中威廉姆还悄悄地在下面给我做了个几个手势,大概是让我加速,还是打方向盘,我已经记不得了。最后开出城上了高速,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上一次就是在高速路上出了问题,我换道时忘记了看后面,直接被考官拿下,当时就靠边,把我轰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啊,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咬牙从八十码加速到一百二十码,再按规矩换道超车,在考官的要求下超过了一辆大卡车之后不久,考官就在后面发话了,下个路口,出--去!这意味着,该考的都考过了。


我将车开回出发的那个停车场,因为前面已经考过最难的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车),所以考官允许我找个合适的位置停下就可以了。下车后,头发黄黄的考官笑嘻嘻地和我握了握手,祝贺您!您通过考试了!说着,他把一张印有我照片和姓名的驾照递到我的手上,驾照是一张粉色的纸片(现在都换成了塑料皮面)。其实驾照都是事先就做好了的,如果通过考试,考官就当场签字发给考生。如果没过,那就无缘相见了。


我此时还有点在梦里的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不敢想象那个神话已经被自己打破了。尚未来得及仔细欣赏我那来之不易的驾照,威廉姆已经走过来和我握手,连连祝贺我。这一次我看到了他真诚的笑意,我们握手的时间比较长,因为告别的时刻到来了。


再见,威廉姆,今天的我已经不再年轻,但我依然喜欢布鲁斯·威利斯,也依然记得你,记得你的严厉,更记得你的诙谐幽默;记得你的浪漫,更记得你笑起来的时候,神情中挥之不去的痞气,就好像布鲁斯·威利斯那样。

~the end~

作者简介:

木兰,七零后,客居成都,语言类教师。喜欢卡布奇诺和甜点,有点洁癖,业余时间热衷于阅读和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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