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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茉莉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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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专栏


李嘉欣,电影《醉拳III》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世界上有这样一双眼睛,清澈,洁白,纯真,快乐,完全没有我娘的哀怨和恐惧,也没有我的畏缩和卑微。


茉莉


文/菊子

茉莉。女孩子说她叫茉莉。这么传统中国式的名字。


这是一家中餐馆,与周围的四川、湖南、台湾或糊弄老外的中餐馆不同,这家餐馆符合犹太洁食标准,口味又正宗。茉莉建议我们在这里见面,我当然没有异议。


“亲爱的秦先生,

“我叫茉莉·戈德斯坦,我是斯坦福大学二年级学生。”看多少遍,我还是眼花缭乱。


我知道,来美国二十多年,我的英语还是没有超过当年考GRE的水平,而且,好多临时背过的单词还忘了。对付上学是它,上班开会、发电邮、对付老板、客户是它,周末逛街、买菜,也是它。专业词汇就那么一些,接新项目之前临阵磨枪,认真谷歌一下,基本上还都糊弄过得去。


但读到这样的电邮还是第一次。从星期三到今天,我已经读了不下五十次,还是不敢相信我读懂了。


她说,她是我的女儿。


斯坦福大学。收到斯坦福的申请材料时,大学宿舍里几个同屋一起看着那金黄的建筑,金红的瓦顶,半天都不说话。我和老三成绩最好,我们决定一起试试。发了一封信到斯坦福大学,信封边缘是一圈红蓝白的条条杠杠,国际航空的标志。隔了一两个星期,一只印刷精良的大信封就来了,都寄到学校办公室,凌乱地堆在一张大桌子上,有同学看见了,就会认认真真地给我们带到宿舍来。


斯坦福大学的金黄瓦红色信封,像神庙里的香火,我战战兢兢地不敢动手。老三瞥我一眼,三下两下帮我撕开:“哥儿们来呀,咱一块儿填。”




斯坦福大学校园,图片来自网络


老三从家里带来一只老式打字机,字母都带着圆圆的小钩钩,再加一盒修改带,我们把申请表复印了几张,挪上挪下地对齐了,然后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里敲。敲得差不多了,找他上英语专业的表姐给改错。表姐看着我们的烂英文直叹气,又不能全部推倒重写,耐心改完了还给我们,密密麻麻的都是红墨水。我们再用右手食指敲进去,这么来回折腾了三次,也不好意思再请他表姐看了,寄走拉倒。


斯坦福究竟还是没有去成。明尼苏达大学给了我全额奖学金以外,还给了我生活费,于是我告别了梦想中的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告别了我无缘消受的金黄色的斯坦福,来到了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


“我从五岁起就在我们这里的中文学校学中文,现在我周末还在一家中餐馆打工。”


茉莉和我上学时一样,也在勤工俭学。


明尼苏达的冬天,冷得周天寒彻。刚到时我没钱买车,领到的生活费,留下一点零用,剩下的全部寄给了娘。为了省钱,高年级同学介绍,我住到了戴维斯家。约翰·戴维斯先生和太太尼娜七十多岁了,平时能够自理,但希望找一个学生住在家里,夏天时帮他们割草、打理院子,冬天时铲雪,此外还帮助他们整理信件、处理账单。活儿不多,作为报酬,他们为我提供免费吃住。


天气渐凉时,尼娜把我叫到客厅,指着约翰的一堆衣服,让我挑选冬装。约翰是个大块头,我只有区区一米六六,但他的羽绒服,我正好可以当作大衣来穿,帽子、围巾大些亦无妨。尚缺的靴子、雪裤,尼娜周末带我去了一趟教堂地下室的旧衣交换,便连这几样都搞定了,顺便还得了一套大半成新、大小非常合适的手套。我的手指在手套里拱一拱,伸一伸,又舒服又暖和。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双手套。


戴着这双手套,我推着铲雪机,一趟又一趟地铲着戴维斯家门前的雪。刚开始我还数着有多少场雪,数着数着我就乱套了,因为有时候一场雪,铲一次不行,下到一半时就需要出去铲,不然雪太厚,铲雪机都推不动了。



明尼苏达的冬天 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专业是生物,毕业以后,我想搞生物医学研究,或者是上医学院。”

茉莉这么聪明,这么笃定,这么雄心勃勃。就像我十九岁的时候。只是我十九岁的时候,可没有她这么胸有成竹。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就是想练出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但我这一米六六的身高,我这瘦得皮包骨的佝偻身板,我这细麻秆一般的胳膊,细麻秆一般的腿,还有这厚厚的近视眼镜,再满不在乎,也不可能有老三的潇洒。我认。

老三当选院士了。全称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老三就是我的镜子。老三是天之骄子,我是命运的弃儿。老三。院士。这两个词我都烂熟于胸,两个词放在同一句话里,却像是一条符咒,翻来覆去地在我眼前飞舞,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变成了无数条毒蛇,喷着火焰嘶嘶怪叫着,秦,秦,秦。我知道,这一晚上又别合眼了。

现在我明白了,老三确实是我的镜子,只不过从镜子里看,一切都是反过来的。他顺风顺水,情场得意,职途通畅,而我一事无成,少年孤单,中年还是孤单,到如今还是孑然一身,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

大学期间,同学们谈恋爱谈得热火朝天,我却只敢远观,不敢近凑。班里的,系里的,学院里的,睁眼看都是玲琅满目的美女,我却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囊中羞涩,自惭形秽。老三知道我喜欢巩俐,把他们家一套年画中的巩俐那一张撕下来,不由分说地,贴在了我床位旁边的墙上。

巩俐的照片,就这样,一直陪到我毕业。


巩俐  图片来自网络


“我在纽约布鲁克林长大,但我妈妈调到她公司总部的时候,我也跟着她一起搬到旧金山了。”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上大学那天,我才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火车。

把这一条垄子割完,我就去休息。

正午时分,日头挂在头顶,明晃晃地扎眼,脖子上沾了麦穗,痒得钻心,腾出手去挠,手上胳膊上的汗水沁入划破的小口子,又蜇得发疼。不小心,镰刀一滑,就觉得指头有点不对劲,再一看,手中的麦穗已经红了一片。这一年,我九岁。

我在一望无际的麦地里跑啊跑,耳边是巩俐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眼前明明是她扭曲的脸和挣扎着的肢体,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我四肢无力,胸闷气短,想帮着她喊,却发不出声音。

我大汗淋漓,睁开眼睛,怔忡了一会儿,才看见天花板上那熟悉的黄色水迹,上次楼上宿舍一盆洗脚水撒了,洗脚水滴滴答答地渗下来,留下了这块意味无穷的水渍,睡不着的时候,半夜梦魇醒来的时候,我就对着它,反复不停地设想它画出的是什么东西。

蓦然间,我回过头,发现墙上的巩俐没有了。

我的怒火腾地上来了。

我就知道,宿舍的几个哥儿们都跟我过不去。啪的一声,我把灯打开了。他们都知道我喜欢巩俐,当面笑话过我多少次,被我狂骂,后来倒是不提了,现在一定是合伙儿把她的画片藏起来了,诚心跟老子过不去。还想睡觉,不找到巩俐照片我就不睡觉,他们也甭想睡。

我一个一个紧盯着他们问:“我的巩俐呢?你们给藏哪儿去了?”

老三平时跟我嬉皮笑脸,对我也最好,但现在迷迷糊糊给吵醒来,他也煞有介事地装一头雾水:“老秦,大伙儿真没拿你的照片,要么明天咱再去店里弄一张好了。”

这可不行。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以为我人微言轻,好欺负?我还就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五个人,两个人在地上站着,两个人在上铺坐着,还有一个躺在下铺唉声叹气。“咱们宿舍就这么几个人,你们没拿,还能有谁拿?!”我热血冲脑,越说越气。

隔壁宿舍有人喊了:“哥儿们,有事儿明天说了,一早还有课呢!”

我越发怒不可遏,继续厉声拷问着这帮把我当猴儿耍的同屋们。折腾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人居然把保卫部的人叫来了。保卫部的人想带我走,我说他们无权逮捕我,他们说不是逮捕,是去他们那里冷静冷静,让同学们休息。我可不干,答应不再大声喧哗,他们才悻悻离开。

我睁着眼睛熬到天亮。一闭眼,我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还有土匪的厮杀喊叫,还有刀光剑影、血肉模糊,娘那带着血丝的眼睛,还有在麦地里挣扎的巩俐。

总算到了去上课的时间。我慢腾腾地抽身下床,床架子吱嘎吱嘎在我的身下晃动,像是随时要散架一样。床身晃得厉害,脱离开了墙面,然后我看见一张纸片在床和墙的缝隙间飘落。

同屋们正要离开,都停了下来,看着我把巩俐从墙缝里抽出来。老三还多嘴,非说肯定是胶水干了,照片从墙上脱落了。我就不信。其他人都不说话,踢里踏拉匆匆离开了。然后就都不跟我说话。

“我希望下一年开始进生物实验室,先照顾小动物,然后当助教。”

茉莉要做实验,我也做过实验,在明尼苏达读博的时候,我的实验进展还相当顺利,课程除了两个B+,其他都是A,每年的奖学金都要看成绩的,我可不敢放松。

老板实验室里六个研究生,再加一名实验员刘葳,除了一名乌克兰人,其他全是中国人。时间长了,乌克兰人也学了一些简单的中文,中午大家聚在一起,热了微波炉里的饭菜,匆匆地吃饭。

“小伙子,下班了,走,我带你买菜去!”刘葳真是开朗。

我脸红、心跳、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手心已是潮湿。刘葳却似乎对此浑然不觉,不由分说地往前走着,我也顺从地跟上去了。跟了几个星期,我才敢正眼看她。

圣诞节,教授照例请全实验室的学生和实验员去他家里吃饭。第一年的圣诞节是刘葳带我去的,她周末也常常带我去买菜,买完菜,有时候还请我吃她做的饭;我没有姐妹,我在我娘面前只感到愤怒和狂躁,只有在刘葳面前,我才第一次在女性面前感到自由自在。毕竟,我是读研的,她只是一名实验员。

我攒够了钱,也买了一辆旧车,爬梯那天上午,我问她:“咱俩还一起去?我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从来不敢看女生的眼睛,就她的眼睛,我偶尔还敢匆匆扫一眼——她应该算不上美女,不然也不会搭理我,这一扫,我看见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她好像要跟我说什么,然后又停住没说。我不知道是走还是接着问,然后她就说:“真的不用,爬梯上见吧。”

爬梯上果然见到她了,原来她是和组里的那个乌克兰人一起来的,整个晚上,乌克兰人一步也不离开她的左右,时不时把手搂在她的腰间。我再看她,突然发现她脸上很有光彩,原来她还是挺漂亮的,我再愚鲁迟钝,也知道,有了这道光彩,她又和巩俐一样,可遇而不可求了。

我突然心灰意冷,实验室也失去了从前的魔力,整晚整晚地睁着眼睛盯着洁白的房顶,房顶上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更没有我大学宿舍里那一滩污迹。晚上发呆,白天心不在焉地四处晃荡,一直到学期结束。导师最初还尽力挽留,发现我心思完全脱轨,也只好放弃,准许我拿个硕士走人。趁着IT行业火爆,我用平时练就的那点编程能力,和一家IT咨询公司签下了合同,从此,我就是他们的棋子,哪里有活儿,他们就把我啪一下支到哪里,天南地北,犄角旮旯,我就这样走遍了全世界。

我早已经认定,这辈子断子绝孙了。本来,我就是个阴差阳错。十九岁时的娘,知青们纷纷回城时,只有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就这样独自留了下来,我不识时务,偏偏就在这时候贸然闯入。娘惊恐万状、千方百计想让我消失,我却顽固地活了下来。

娘动不动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有一天,爹把门撞开了,我看见了娘的眼神,恐惧,惊慌,狂乱之外,还有深深的仇恨和厌恶。有时候,她看着我,眼里偶尔也会闪过这样一丝仇恨和厌恶,我这个她甩也甩不掉的魔障,全没有她的美貌,我知道,哪怕是在童年,我肯定就是我爹那一副猥琐的小老头模样。我也知道,所有的女人,所有的人,哪怕是刘葳,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也都是用这样厌恶的眼神来看我。

“我年满十八岁时,就和那家生育中心联系,对我的父母血统作了一些研究。我拿到的报告确认了,你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走进来,和她发给我的照片一模一样,又和照片不完全相同;照片上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外国姑娘,眼前的这个女孩,却更让我想起我的娘,我娘十九岁的时候,也是小有名气的漂亮知青,她吃亏就吃亏在她太漂亮,她吃亏就吃亏在无力逃出那个小村庄,如果她能够挺直腰板,本来也能够这样快乐、年轻地傲视着这个世界。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眼前的茉莉姑娘和我的娘在我眼前不停交叉晃动,变大,变小,变近,变远,娘又在声嘶力竭地哀号,让我晕头转向。

茉莉果然是我的女儿。她长着我娘的眼睛,长着我的眼睛,我娘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哀怨和恐惧,我的眼睛里是一辈子甩不脱的犹疑和自惭形秽,而我女儿的眼睛里,却是清澈洁白的纯真和快乐。

那一个周末格外灰暗,圣诞节已过,元旦还没有来,整个世界都在庆祝着这样那样的节日。我独自一人走在挂着五彩斑斓的彩带彩灯的街头,心头却是一片灰色,我都忘了我为什么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街头。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公寓隔壁那家生育诊所。亚洲男性,硕士学位,身体健康,他们欢迎捐献精子。我就捐了一次,然后,就有了眼前这个姑娘。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一双眼睛,我终于可以直视的眼睛,这样清澈,洁白,纯真,快乐,完全没有我娘的哀怨和恐惧,也没有我的畏缩和卑微,就这样坦然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世界。

于是,圣诞节这一天,在基督教徒们庆祝他们的圣诞节的时候,我和我的犹太教女儿,在一家中餐馆里,庆祝我们的生命。

~the end~

作者简介:

菊子:武汉人,燕园学子,北美码农,个人微信公号“菊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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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纯真的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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