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兆云：一个小镇枭雄的消亡史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当年何等枭雄、何等通透的大钱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有点不太相信，心里产生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这也是今天去探访的原因之一。文/邹兆云
我有一个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但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在我的生活中几乎成了传说。我和另一个朋友Y前几天去了一趟渔山岛，说起这位老友，甚是挂念，刚好今天有点时间，便约上他去老友处转转。
传说中的老友姓钱，暂且叫他大钱。大钱是我妈的表弟，年纪比我姐大一岁。从小聪明伶俐，一直是我们姐弟俩的榜样。当时高中比较难考，姐初中毕业，因考不上高中去学了裁缝，但大钱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一开始，还是有几个好消息传来，比如，大钱在学校十分节约，一个星期用不了几块钱，用余下来的钱给他父亲买老酒喝；大钱学习很勤奋，第一学期就得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等等。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好消息没了，坏消息接踵而至。说大钱不爱学习了，跟了一帮狐朋狗友东游西荡，然后，退学了。
退学后，大钱开始混社会，正经工作，我只知道在隔壁镇上开过一家理发店及后来与我共事了一段时间。在与我共事之前，关于他的情况，我是听说的多。我姐与他年龄相仿，放了暑假就会往小外婆家跑，与大钱玩在一起，而我，小他们五、六岁，自然玩不到一块儿，但从姐的口中得知，我这个大钱舅舅干什么都厉害。说起混社会，一开始，他在镇上的影剧院周边转悠，渐渐地，开始在镇上有了名气。后来，越来越吃得开，开始在县城撑起了市面，在县城，由于足智多谋，名字中有一个“军”字，于是人家都尊称他为“军师”。
大钱与我共事也是出于无奈，当时公安机关推出高压政策，许多混社会的人感觉到苗头不对，有点本事的人便纷纷进入工厂避风头。
在工厂，当时的厂长十分器重大钱，让他负责整个工厂的宣传工作，因工作的原因，他的一手好字开始发挥作用，车间大小标语、横幅无不出自他手。他写字速度快，字又老辣且潇洒，一幅横幅，5、6分钟就完成了，挂上去，为工厂挣回不少面子。由于是隔壁办公室，无聊时，我见他临钱沛云的钢笔字帖，初一看，几可乱真，仔细对照，相似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每当我说起字写不好的苦恼，他总是说，字不好没关系，能让别人看得懂、看得清就行。想要写好，找本字帖练练。我喜欢书法的种子，也许正是受他的影响而种下的。
大钱还会木刻，在接触他之前，我不知道木刻是什么，后来看着他在木板上刻，刻完涂上墨，印在纸上，一幅集团公司厂区全景图跃然纸上，高楼、红日、飞鸟……内容丰富，层次分明，这幅木刻当时获得了集团公司书画影大赛美术类一等奖。大钱还会刻印，一把刻刀，两块石头，一个我的名字，一个他自己的名字，一刀一刀下去，没有一点迟疑，二三个小时，两个印章便刻好了，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但这印章我一直保留至今。除了艺术上的良好修养，大钱丰富的社会经验更像是一个宝库。
首先，他让我学会说“不”。人都有这样的惯性是不是？如果有人一直对你好，刚开始你还会觉得感动，可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如果哪天他突然不顺着你了，你就会觉得他变了。可有些人总是很有原则地拒绝你，偶尔迁就一次，倒是会感激涕零。不忍拒绝别人其实才是最大的残忍，成长，必须从学会说“不”开始。
当时，大钱看到我像老好人一个，工作上忙得团团转，一幅不懂拒绝的样子，很是心疼，他跟我说，你要学会说“不”。他说，一味的迁就换不来别人对你的尊重，过好自己的人生才是吸引对的人的不二法则。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无条件服从而更爱你，爱情如此，友情亦然。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无条件妥协而高看你一眼，生活中如此，职场中更是。学会说不，反而会更受人尊敬，我听了他的话，渐渐地，开始学会了说“不”。
其次，他有许多犀利的观点。辟如，二十年前，我刚处于谈婚论嫁的年纪，关于婚姻问题，知之甚少，有一次，说起离婚这个话题，大钱说，百分之七、八十的离婚原因是因为夫妻之间性生活不和谐。当然，这方面的经验就算我现在结了婚也总结不出来，但他当时就这样跟我说的。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一份针对500位离婚当事人所做的调查结果显示，上海的离婚率高居全国第二，最大的离婚原因是“性生活不和谐”。广东省政协常委张枫称：“近九成离婚因性不和谐。在1万对夫妇结婚的同时，大约有4500对夫妇在闹离婚，其中85%~90%是因为性关系不和谐。”上述内容间接印证了他的观点。
大钱与我共事时间不长，随着公安严控的风头渐渐过了，他开始不安于现状，又到县城过美女簇拥、挥金如土的生活去了，很久没了他的消息。去年，表舅的女儿结婚，我碰到了大钱的父亲，我叫小外公的老钱，问起大钱，他说在家里，没事干，接着话题转向了孙子小钱，说了很多，小钱重点中学毕业后保送同济大学，同济大学毕业，本来可以去国家安全部门工作，由于父亲大钱蹲过看守所的原因，最后一道政审通不过，现进了上海一家IT公司，深受老板赏识，发展得挺好，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
前些天，我从母亲那儿得到一些关于大钱的真实信息，说他自从在县城被老钱叫回家后，已经6年没有出门了。电脑也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视机之类的也没有，每天躲在房间里只做一件事情——磨石头，吃饭时叫他会出来，出来也不言不语，好像神经出问题了。
当年何等枭雄、何等通透的大钱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有点不太相信，心里产生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这也是今天去探访的原因之一。
下午，睡过午觉，我先到了他家，老钱在家招待我，问起大钱，说在房间吧，到了他的房间一看，没有人，难道拣石头去了？老钱边嘀咕边出门去寻找。我端详了一下他的房间，只见一张床，一张桌子，床边一堆旧衣服，桌上几本书，都沾满了灰尘，随手拿起一本，老子的《道德经》，厚厚的一本是《秋水堂论金瓶梅》，另外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书，二、三本字帖，总体看来，书的品位还挺高。桌上除了书，还有二块石头，放石头的桌面，一道道划痕搞得桌面十分粗糙。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我踱出门外，老钱已经在西边小房子的水槽边找到了他，我寻声而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半老头，穿着一件很破旧的、脏兮兮的T恤，头发花白，胡子拉碴，一口黄牙，脸上皱纹很多，似乎还有老年斑，立在水龙头下洗一块石头，水哗哗流了一地，当年那个西装革履，头发每天油光锃亮的大亨，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钱见到我，没有言语，我问他，还认识我吗？他的脸上没有惊喜的表情，从喉咙底里说了二个字，胖了！这时，朋友Y因找不到他家而迷了路，我赶紧走到路口去接他，回来，大钱已经回到房间，并把房门锁得死死的。
我们心有不甘，拍门叫他开门，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死一般的寂静。老钱见状拿来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只见大钱端坐在书桌前，两手不停摩挲一块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石头，眼神专注，象是要把这块石头变成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对我们二个十多年不见的老友视而不见。我们刚要问话，只见他腾的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拿着石头又奔向了水龙头，朋友Y跟了出去，不一会儿功夫，我和老钱刚在客厅落座，只听一声惊呼，朋友Y已经从前门飞奔出去，只见大钱手里拿着斧头追了出去，眼看追不上，转身向我袭来，老钱连忙站起来喝止，我一见情况不妙，立马起身从后门夺门而逃。
我和Y在路口会合，惊魂未定地上了车，我问Y刚才是怎么回事？“没什么事呀！我说，老钱，外面天气热，我们回房间去，他立马找了一把斧头要过来砍我，我只好往大路上跑了。”Y一边擦汗一边说，“他这是怎么了？疯了？”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保持沉默，在彼此仿佛都快听到那加速的心跳声中道别，各自回家。
晚上，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的住处，汽车一熄火，只见我家的楼梯口蹲着一个人，我的身体突然一个激灵。“难道是大钱追杀过来了？”我自言自语。在车上呆坐了一会儿，旁边女儿会意后提醒我：“你想多了，他又不知道我家住在这里。”女儿这么一说，心想也对。这时，那个人站了起来，原来是楼上邻居小厉，他在楼下吸烟。顿时，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可见，今天的刺激确实是大了一点。
作者简介：
菊子：茉莉
小草：七年里父亲与我们四姐妹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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