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斯楞豫锟：草原的记忆和离别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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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恼恨地抓住一把小草，使劲拽住……突然，又猛地停下，轻轻舒开手掌。他低下头，一点一点，重新拢好手里的小草。文/呼斯楞豫锟
1、暮色下的草原人家
贺斯格乌拉牧场，朝鲁骑着摩托车，来回逐赶着羊群。不远处的夕阳，停顿在山坡；大片的余晖，涂染在他们身上，映衬着厚厚的金色。
我坐在草地上，看他矫健的身影；看那羊群里，偶尔跳跃的一只；看他们后方，左右驰骋的大头犬。
两道山坡的低洼处，一顶小小的帆布帐篷，不是毡房，是矿井队的工作篷。朝鲁有时会去看看，带着严厉而冷峻的神色。
他不许帐篷下的草被压坏，只要别掀起草根，也就不多说什么。矿井队的人笑问：“你家两万亩草场，何必对这几棵草斤斤计较？”
朝鲁的脸立刻变得阴沉：“七岁那年，我只拔了一颗草在手里玩，就被阿爸狠狠地教训。这一小片，要挨鞭子的！懂吗？”
矿井队的人撇着嘴不以为然：“你太夸张了吧？”
朝鲁眉头深蹙、气势威严：“你想挨鞭子么？”
朝鲁的严厉与冷峻，使矿井队的人紧张起来。他们不但时刻注意脚下的小草，连平时的生活垃圾、日常消耗也都认真包好，离开时一并带走。他们不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天边逐渐暗淡了，草原也沉寂下来。
“嘿~巴大伊的~~（蒙语：吃饭啦）”……额吉发出长长的呼唤声。夕阳全部隐落，朝鲁也连声驱赶着羊群，提速回家了。
餐桌上一大盆羊肉、几碗米饭，正冒着热气。我们腾出凳子围坐好，等着阿爸上桌，好大快朵颐。这些年的牧区，米饭也常常作为主食，用肉汤泡着吃，别有一番滋味。
2、朝鲁的愤怒
那一晚，我喝了许多酒，第二天醒来，已近午时。天空中奔行的乌云，犹如脱缰的烈马，快速集结着一场阵雨。
草原上的阵雨有着最神奇的景象：近前只是阴云，并不下雨；几公里外的一大片沉云，却倾盆而下。这样的时刻最是难遇，倘若没有雷电，往往便跳上车，使劲踩一脚油，猛冲过去畅快地洗一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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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鲁一家在这里放牧，守了二十多年。吃喝拉撒、风霜雨雪,全都在这片草原。
大雨渐渐小了，家里来了几位客人，是矿井队和镇上的领导，特意来告知搬迁的补偿条件。
他们喋喋不休地讲解搬迁住处怎样好、马牛羊的处置、补偿等等，阿爸只是沉默地听、沉默地点点头。朝鲁深蹙着眉头，隐忍地瞪视着他们。他极不情愿搬离，这也是一家人心中不必言说的默契。
那两个领导不住地叮嘱他们尽快搬家，并且督促阿爸在谈话记录上签字。这使得朝鲁忍无可忍，他指着两个领导大声吼道：“这里不是挖矿的地方！你们滚出去！”
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两个领导惊诧地看着他。朝鲁昂着头怒目相向，双手也紧紧地握成拳。额吉含着泪水拉住他的衣袖……
愤怒的朝鲁夺门而出，快步走远，气狠狠的坐在地上。星星点点的雨滴飘落在脸上，化成泪水。他恼恨地抓住一把小草，使劲拽住……突然，又猛地停下，轻轻舒开手掌。他低下头，一点一点，重新拢好手里的小草。
慌乱的小草慢慢地恢复、舒展，朝鲁脸上的愤怒，也慢慢地转为严厉与冷峻。
天空中依然飘着雨滴，草原上雾蒙蒙一片。
3、艰辛里的美好
天未亮，大头犬们结伴去寻早餐了。
我醒了但不舍得下地，不是为了被窝里的温暖，而是静静地听窗外：叽叽咕咕地鸟啼、吱吱吱地虫鸣、低沉地牛哞、柔软地羊咩、偶尔夹杂着马的嘶鸣……它们丝毫不会掩藏自己的个性，有的惬意、有的调皮、有的天真、有的率直……它们的声音一阵阵、一声声地交织盘绕在静静地黎明，合奏着一首美妙自然的草原乐曲。我若发出一点动静，便打乱了这寂静之声。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额吉早早地起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浓厚奶茶的味道、和烟囱里的青烟一起飘在草原。今天囫囵地吃些奶茶炒米，要抓紧时间剪羊毛了。不论搬或是不搬。
阿爸和羊倌不知何时出的家门，大头犬也回来了，帮着阿爸来回逐赶羊群，不一会儿已经把羊群都赶回了圈里。
额吉穿戴好、准备好要用的剪刀，一家人忙碌起来。我是个无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这场景：朝鲁抓住“逃跑”的羊，按倒在地，额吉便下手剪羊毛。羊在挣扎时的力气很大，不停的挣脱，朝鲁粗粝的手和壮实的腿用力地摁住它，利索地用绳子绑住羊腿，尽显蒙古青年的彪悍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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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吉的“手艺”又快又好，几分钟后，就像剃了头一般，光溜溜地羊一跃而起，自由的跑开了。它们跳跃着、奔跑着、凉快着。
羊毛飞在空中，额吉尽力地捕捉在手，装好放在袋子里。黄昏时分，一家人纷纷散落在草场，四处捡拾散落的羊毛。额吉捡的很仔细，朝鲁捡的很快，此刻的我好像有点用，也帮着捡了许多，直到草场上看不到一点羊毛。
矿井队的过来，也帮我们一起捡。他对朝鲁说，这么多羊毛四处散落，让他们随风而去不就得了，难道为了卖羊毛连这一点也不舍得么？朝鲁的眉头再次蹙起：羊毛落在草里，下雨天吸了雨水很沉，压住了草，草就长地慢，或者长不起来了。
长地慢也没关系嘛？何况又没多少。
朝鲁的脸色顷刻间又变得严厉而冷峻：你想挨鞭子么？
他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矿井队的也呵呵地笑，大家低头快跑，加快了捡羊毛的速度。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装好捡来的羊毛，坐在草地上点起一颗烟，不远处家里的烟囱也升起一溜青色。朝鲁家一千多只羊，剪羊毛是个浩大的工程，一天忙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我只是帮点小忙，也累得直不起腰。
今天，阿爸喊了矿井队的来家里吃肉，加上我们俩，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所谓梁山好汉大口吃肉，其实根本无法与牧民相比。
矿井队的问：你家养的几乎都是绵羊，为什么很少山羊？
朝鲁看他一眼：“山羊啃草根，草就长不好，破坏草场。”
矿井队这次恍然大悟：“哦，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山羊多了，一天得啃多少小草呀？”
朝鲁微微带着一点严厉与冷峻：“你是个明白人呢。”大家又哈哈笑起来，端起酒杯碰一下，仰头喝下去。
矿井队又问：“领导和你们谈的怎样？你们是不是要搬走了？”
一屋子人顿时又陷入了沉默。
朝鲁走出房间，点一颗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天边。深沉的腾格里映衬着草原的天际线，时高时低，像是额吉沉睡时温柔的呼吸，连绵起伏，安宁祥和。
不一会儿，天空中飘起雨滴，草原上雾蒙蒙一片。
4、离别的眼泪
朝鲁一家，总归要搬到镇里的楼房了。
黎明时分，天空阴沉沉地、只有一丝微微的亮光。剩下最后一车家当，拉走离开，这里就属于煤矿公司了。
草原上的鸟声、鼠声、昆虫声、牛羊声……交织缠绕的动听乐曲，这一切，随着几响咚咚咚的马达声，瞬间都听不到了。
就要开上公路，朝鲁松开油门、拉起手刹，默默走下车。
他仰天躺在路边一小片草原上，腾格里的朵朵白云，好似羊群缓缓移动；朝鲁看着它们远远飘去，像在看自己的灵魂。他掏出一个酒壶，大口地灌下，两行泪顺着脸颊流出，淌入刚刚蓄起的胡须里。耳边传来煤矿的打井声，他用力地咬紧牙关，两只手也紧紧的握住，两团小草在一双粗粝的手中，乱做一团。
他又猛地放开，柔柔地抚摸，抚摸这一团小草，让它们乖巧的恢复身姿。
他眯上眼睛，随着酒意朦胧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有什么在拍打着脸，他以为是蚊虫叮咬，一把拍在脸上，却感到湿乎乎一片。睁开眼，天空中飘起雨滴，草原上已是雾蒙蒙一片。
朝鲁翻身坐起，看看身下的小草。他的脸庞，严厉而冷峻。
尾记
那一年，我在朝鲁家住了半个多月。朝鲁不苟言笑，脾气非常硬，可我总怀念他，怀念他爱护、敬畏一颗小草的心。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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