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爱和恨，谁更有力量
很多的人，来来去去，很多的爱，很多的恨，此起彼伏。
这是怎样的一年啊？似乎已经无从言叙。很多的热闹，很多的纷争，就像铁水开出的花，炫眼，又迅速冷却。很多的人，来来去去，很多的爱，很多的恨，此起彼伏。
幸而还有文字。这一年，文字一直陪伴着我，看了无数别人的文字，自己也一直在写，零零碎碎，写给自己，写给时光。但是正儿八经写出能发表的文章除了年初发在《红豆》的那篇《马拉城里的马拉松》，也就是前一阵发在《湖南文学》的那篇《命运的伏笔》。那天文章发到公号后，我想起了Thomas。想到倘若他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把文章转发到他的朋友圈，然后配上他长长的导言，甚至是一首诗。但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坐在凳子上难过地哭了起来。
我想念我的朋友Thomas。
他去世一年了，很多次，想写一写，却不知从何说起，很多的情谊，很多的感动，很多的怀念，堆积在那里，总不太愿意触碰。但终归还是要写出来，这样的倾诉，其实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一种慰藉。
我记得和Thomas第一次相见是在university park的公共图书馆。那一次有热心的朋友组织了一个读书分享会，我的《狂流》，还有另外一个朋友的新书，两个人的粉丝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人。不过大家聊得开心。有一位读者，也是北大的校友，是盲人，他问了我好几个有关《狂流》的问题，我记得他的脸，非常有朝气。Thomas也在场，他没有问问题，只是安静地听着。散场后，我们在图书馆外面聊了一阵，我于是知道他原来在华尔街，后来搬到加州，在一家金融公司做高管。
然后我就邀请他去我的《狂流》读书群，那时候，我们的那个群很活跃，气氛非常好，大家只是谈论着文学，生活，云淡风轻的，而他是真的喜欢文学，喜欢我写的文字。
我后来看他的朋友圈才知道他在跑步，已经跑了好多次马拉松了。他特别热心，开始在我们这里组建Burn跑团的橙县分队。我那时候想运动起来，便加入了他的跑团。我跟他们跑过几次，有一次我记得是沿着铁轨跑，我们一边跑一边聊天。还有一次是在Jefferey trail，我在后半程开始发力，超过了他。他在后面一直追，到了终点，他说你真厉害，跑得好快，我都追不上了。我其实一点也不厉害。这个群都是太厉害的高手，跑得又快，时间又长，我后来就不大跟他们跑了，而是换到另外一个比较菜鸟级的跑团，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去Jeffery trail跑，所以我们周末时常还能碰到的。我们跑着步，打招呼，很友好，但是也没有太多交流。
我们的交流还是在微信里面最多。我开始写《暗涌》的时候，我们那个读者群又特别热闹了。每次发完一章连载，大家都要点评一下，Thoma每次都非常积极地点评，参与大家的讨论。
Valentine‘s day 那天，我接到了他的微信，说他现在在ICU，他的癌症复发了。癌症？ICU？我无法把这些和看起来精神矍铄的Thomas联系在一起。他可是跑过11个马拉松的人。我很快赶到了他在的医院。ICU的小隔间很安静，心电仪的声音让小小的空间有了一丝虚妄。他躺在那，看到我来了很高兴。我把一盒巧克力递给他，他非常开心。我坐了下来，他和我说起了一些他家里的事情。他是上海人，他的父母还在上海，女儿大学毕业也上班了。他说他的病是十五年前就有了。两次复发，他都抗了过来，这是第三次复发，因为距离前两次复发有段时间了，医生有些大意，没有往复发去想，到后来发现已经很大了。他说得很平静，没有惧怕，也没有自怜，我倒不好说什么，只能听着。中间护士进来一次，给他测血压，也都是非常友好，和善的态度，一片的祥和，和我想象中熙熙攘攘，呼天抢地的ICU完全的不同。我坐了个多小时，看他也有点累，就和他说告辞，他一再谢谢我来看他。我走出ICU，外面的天空依然高远，我抬头看天，有些恍惚。
这之后他在我的读者群还是很活跃，而且，他的点评越写越长，起初只是几句话，后来就是一段话甚至几段话，还有他写的古体诗，总结每一章的内容，每一次留言都非常非常用心。每一章，他都要转发到他的朋友圈，配上他的点评和诗。他其实极少发朋友圈，到了后来，几乎只是我的《暗涌》的帖子。
这样子，一下子半年过去了。我知道他在积极地治疗，做了六次化疗。我可以想见他受的苦。然而在群里，他依然谈笑风生，看起来很平静，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谁也不知道知道这平静的下面，有多少人，经历着怎样的苦痛。
九月初，我参加尔湾跑团组队的Laceup 马拉松接力赛。Burn跑团也在。我们的帐篷紧挨着。非常惊喜的是Thomas也来了。我和他合了影，他瘦了些。说话声音也不如以前那么响亮了。那是我和他最后一张合影。我记得是在这次见面时，他和我说起于珈要去北加州参加一个马拉松，然后准备来南加看他。我说，那到时候一定喊上我。于珈是另外一位Thomas非常喜欢的作家，我也一直喜欢她的文字，她也是湖南人，还是个非常厉害的户外运动高手。他和于珈都是岚山跑团的成员。
这样子到了十一月，我从国内回来，带回了我的长篇《暗涌》。我跟Thomas说要送一本《暗涌》给他。他很高兴，我们商量好把书送到他家。那天是他妻子开的门。他妻子是台湾来的，长得很温婉。Thomas已经越发瘦了。他说他现在已经不能看东西了。我和他妻子说了几句，她说Thomas已经没有办法做手术了，现在在做一些clinical trial。我们再次说起于珈，原来不止于珈，他们岚山跑团好几个人都要来南加看他。我说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过来看他。
这之后就到了12月。Thomas有很久没在我的读者群说话了。我给他发私信，他也不回。平常他回信总是很迅速。我心里非常不安，那天晚上又跑到他家里。他太太开的门。Thomas正在昏睡，我看了一眼他，决定不去打扰他。离开他家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低落，我猛然意识到，我要失去这位朋友了。
12月10日到了，这是于珈他们说好要来看他的日子。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他太太突然打电话过来，说Thomas快不行了，但是好像一直在撑着，好像在等你们，我说我马上联系于珈，看看他们到哪里了。于珈说他们在路上，路上很堵。我要他们一到就马上告诉我，我们一起去看Thomas。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等待。
五点多的时候，她太太打电话过来告诉我Thomas刚刚走了。我在电话这头听到，简直傻了，他怎么不再多等一会儿呢？
于珈他们七点多到的，就是这两个小时，就差这两个小时。
我在他家门口等到了于珈他们。一辆minivan，有七个人。我看到于珈就哭了，她也哭了。我们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有说。
Thomas的太太给我们开的门。她非常镇静，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她说他走得很平静。她告诉我们，Thomas肿瘤转移到脑部，痛起来天旋地转。这些天他都没有睁眼睛，但今天他眼睛睁开了，我知道他是在等你们。他谨守着诺言，等到了5:27，而我们却迟到了。我们一个一个，轻轻地，走进那个小房间和他道别。Thomas躺在那，穿着他太太刚刚给他换好的运动服，闭着眼，嘴微微张着。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有一些余温。原来，阴阳两隔的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温度。他的温度正一点点飘离，好在，他终于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相信，此刻，Thomas的灵魂就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又回到玄关，和她的太太说了些葬礼的事情，她说准备海葬，简单一些。我们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已经安息的灵魂。
我原还想和于珈他们找个地方坐坐，但是他们要开车到一个小时之外的机场赶夜班飞机回纽约，只好做罢。我们在黑夜里告别。我们在黑夜里和我们的朋友Thomas告别。
后来，Burn跑团橙县分队，北加分队，还有圣地亚哥分队，岚山跑团，都为Thomas举行了纪念跑。
后来，我们一起为Thomas捐赠了一根长凳，就放在我们经常跑步的Jeffery trail旁边。
后来，我写了一篇小说，就是年初发表的那个小说。里面有一个人物，他说“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咬紧牙关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跌倒后爬起再战沙场，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不断寻求内心突破自我，这就是马拉松精神！” 这是Thomas说过的话。
转眼，就到了Thomas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了。过去的这一年，我时常地想起Thomas。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脆弱啊，瞬间就会变得如此冷漠，如此仇视。因为恨，我们拉黑了许多人，因为恨，我们变得粗鄙不堪。我时常想，爱和恨，谁更有力量。我一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可以无视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对我的污蔑，但是却无法忽视那些我认识的人甩过来的恨。很多的时候，这样的恨来得莫名其妙。我记起在一个微信群，一位学姐对我的恶意中伤。我记得在一个朋友圈，一位熟人对我破口大骂。我承认我许久无法释怀。
好在还有爱，这个世界，还有像特蕾莎修女那样有大爱的人，也有像Thomas这样有很多很多爱的人。Thomas人缘极好，所有认识Thomas的人都会同意，他是多么纯粹多么有爱的一个人。他爱他的家人和朋友，爱他的工作，爱跑步，爱文字，爱这个世界。于珈说”他记忆力惊人，得封号“汤百科”，历史，战争，武侠，言情，金融，户外，无所不知，和谁都聊得来。他真诚地喜欢他认为优秀的人，真诚地做坚定的粉丝，真诚地要让他的偶像们光彩夺目。”
对于恨我的人，我不会掉一滴眼泪。然而想到Thomas，想到那些爱护我关心我的人，我会泪流不已，我会为这样纯洁的爱感动，我会想要去拥抱这个世界，我会为爱我的人而更加努力地去写字，因为他们，写作才变得有了方向，有了意义。我知道，我会把所有我爱的人，都写进我的文字里。
所以，我愿意相信，爱比恨，更有力量。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二湘：马拉城里的马拉松于珈：纽约马拉松，爱的征途，爱的不归路
于珈：16岁丧母辍学，结婚后拿硕士学位，一位意大利移民在纽约活出精彩人生
Thomas：艰辛与难忘之旅 - 纽约马拉松记郝景芳：如何凡尔赛一个“普通孩子”，如何在内卷化的浪潮中不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