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探戈，印刻着阿根廷人对黄金时代的记忆 | 冰川国际
自卡洛斯·加德尔演唱《我悲伤的夜晚》后，为探戈音乐谱写歌词成了最新的趋势，主題词通常是爱情、背叛、死亡、悲伤，一如既往地继承着探戈的固有主题。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马黛
8月下旬，布宜诺斯艾利斯进入冬末。今年的冬季雨水分外地多，尤其在周末，似乎总是滴滴嗒嗒的，令人不爽。
20日，难得天空放晴，不禁跃然，在网上搜寻一番，发现每年一度的世界探戈锦标赛（Mundial de Tango）这几天正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演，除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职业选手要在此展开最后的角逐之外，还有各种与探戈有关的活动，且都是免费的，有的是在网上订票，有的则是到现场排队领票，先到先得，十分方便。
我选了当天下午在博卡区Usina艺术中心（Usina de Arte） 的一场探戈音乐会，兴冲冲地前往。
▲Usina艺术中心门口等待领票观看探戈节目的阿根廷人
Usina在西语里是煤气发电站的意思，这里以前就是个发电厂，高高的红砖厂房现在已被改成了艺术剧场，也是这次探戈锦标赛活动的主要场地之一。
厂房上下好几层，被分割成了好几个区域，楼上挑空的大平台上正在举行探戈舞会，池子里人头攒动，大多有些年纪了，旁边围着一堆看客，有点像练习场的那种。
我要看的音乐会在另一个舞台里，今天是个五人奏quinteto，手风琴、低音提琴、小提琴、钢琴、吉他各一，有歌手演唱，还有一对舞者伴舞，非常典型的探戈乐团形式和表演方式。一个小时的演出很快过去，起身出来，看到艺术中心门口排起了长龙，人们在等待领取后面某个场次的入场券。
参与者还是很踊跃，但显然年长者居多，看来探戈的命运和中国的京剧差不多。难怪布市政府从2003年起每年都举办这项活动，无论是从民族艺术还是旅游资源角度，探戈都是阿根廷的第一张名片。
探戈其实是门“街头艺术”。漫步布市街头，经常能在不经意间邂逅探戈。Florida步行街与Lavalle街的交汇处专门有留给街头艺人表演的地方，我在那里就不止一次遇到探戈艺人的表演，他们通常是两对四个人的组合，自带音响设备，轮流上场。
在我们这些外行看来，他们的舞蹈水准已是相当可以，一曲终了，往往掌声雷动，艺人们则会拿起带沿的帽子走向围观的观众，或兜售他们的唱片，这时给个10比索、20比索都行，不给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在据说是探戈发源地的博卡区，当你走近著名的Caminito旅游景点，立即会有盛装打扮的探戈女郎上来搭讪，询问是否有意摆个pose，与之合影。
▲Quinteto Negro La Boca, 探戈乐团，由按钮手风琴、钢琴、低音提琴、小提琴和吉他组成。
老城区San Telmo周日的跳蚤市集十分热闹，Dorrego广场更是探戈艺人出没的地方。只需要在崎岖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铺上一块小小的毯子，一对舞者就在这上面随着乐曲起步、转身、摆腿、侧弯，把个探戈舞姿演绎得淋漓尽致。有几次表演者是长者，一脸的褶子，但神情庄严，姿态端方，味道尤佳。
座落在老城区美国街上的Bar Sur（南方酒吧），因为王家卫的《春光乍泄》曾在此取景而为众多国人影迷津津乐道，至今墙头还挂着梁朝伟的剧照。
酒吧极小，屋内七八张小桌二十来把椅子，围着一小块空地，舞者就在观众身旁起舞，这也是布市众多的传统探戈酒吧之一，有些小资情调的背包客会选择到这种酒吧来，喝上一杯，消遣一个晚上。而跟团游客则更多地被旅行社拉到散布在七九大道两旁的高级舞厅，先吃烤肉，再观看一场职业探戈表演，夜深曲终，才打着哈欠回旅馆睡觉。
除了专供游客看的探戈表演，布市还有大量的舞厅供喜好者纵情欢舞，跳探戈的舞厅被称为Milonga。人们去到Milonga，通常先是有一段探戈教学，有老师指导一些舞蹈的技巧，然后进入舞会环节，这是节目的主要部分。如果你不会跳，千万别站在舞池边，否则如果有人来邀请你而被拒绝，会被认为是极大的冒犯。
▲Bar Sur，传统的探戈酒吧，因王家卫的《春光乍泄》而为国人所知
其实Milonga本身是一种音乐形式，是影响今天探戈形成的主要因素之一。Milonga音乐源自高乔人（Gaucho）的即兴吟唱艺术帕亚达（Payador），那是流传于覆盖今日阿根廷和乌拉圭的潘帕斯草原上的音乐风格。它在伴奏部是带有张力的和弦，主旋律通常是忧郁但从容不迫的歌谣。Milonga舞蹈包含与探戈相同的基本元素，腿部和身体更加放松，移动通常更快，与严肃而戏剧性的探戈相比，更具幽默和乡村风格。
阿根廷人热爱欢歌热舞，身边朋友不少参加舞蹈班，但都是些samba，jumba之类的，我好奇为什么不学自己的“国学”——探戈，回答颇出乎我意料，他们说，探戈太悲伤了。
探戈出现的时间是19世纪下半叶。1880年，阿根廷最大的港口布宜诺斯艾利斯成为首都，阿根廷开始其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大量的农民涌入城市，数以百万计的移民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他们在城市的郊区定居，这里还混居着纪律涣散的士兵、高乔人，妓院成了郊区最具代表性的娱乐场所，探戈最早就诞生于此。由于出生低微，探戈最初被上层阶级和天主教教会拒绝和禁止。
1912年，阿根廷普选法案通过，普通社会阶层开始与下层阶级整合，探戈的文化被重新看待。1919年，新的法律要求关闭所有的妓院，探戈音乐和舞蹈进入小酒馆和咖啡厅。
20世纪初期，探戈在巴黎受到热烈欢迎。法国人的接纳提升了它的尊严，探戈开始进入阿根廷上流社会的宴会与俱乐部。1918年，一战结束，国际社会交流正常化，光碟和无声电影开创了音乐和舞蹈在全球传播的新时代，探戈成为在欧洲各地沙龙最受欢迎的舞蹈之一。
▲阿根廷街头性感的探戈舞者
20世纪30年代晚期，当时军政府倒台，阿根廷工人阶级在政治上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生活比较安定。老百姓经常出入舞厅，庆祝其社会地位的提升。
那时的布市一到周末，万人空巷，全城一半以上的人都涌入各式酒吧舞厅，大跳探戈，探戈成了阿根廷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时，新的媒体，如电影、广播及唱片的流行，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个时期，涌现了一批杰出的探戈乐队和音乐家，如Fresedo、De Caro、Pugliese、Anibal Troilo等，他们对探戈音乐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946年庇隆上台，庇隆夫人艾薇塔（Eva Peron）特別偏爱探戈，她提出，探戈是人民的声音，在她的推动下，探戈的创造力达到顶峰。
1955年之后，庇隆主义被推翻，美国文化入侵阿根廷。不像探戈那样贴身，而是以手臂的距离而舞的摇滚乐成为新的流行风尚，探戈不再是聚光灯的焦点，渐渐退出了大多数人的生活空间。之后的几十年间，探戈的命运起起伏伏，再没能回到以前的辉煌年代。
探戈的影响范围主要是拉普拉塔河流域地区，代表城市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和蒙得维的亚（乌拉圭首都）。2009年9月30日，应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城市的要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探戈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它是高乔文化、西班牙，非洲、意大利以及其他多种欧洲文化结合融化的一个结果。
据专业研究，起码有六种主要的音乐风格曾经在探戈上留下了痕迹，它们分别是古巴的哈巴涅拉（habanera），黑奴的康东贝（candombe），阿根廷民间舞蹈米隆加（Milonga），马祖卡，欧洲移民带来的安达卢西亚探戈、波尔卡。
国人熟悉的是国际标准舞比赛场上的探戈，国标探戈追求舞步的技巧和配合，动作略带夸张，就像表演大师赵丽蓉著名的小品中形象的描绘：“探戈么就是淌啊淌着走，三步一蹭两呀两回头。”但阿根廷探戈却大不一样。在阿根廷，探戈更是一种即兴式的对舞蹈的诠释，表达的是舞者之间，以及舞者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在阿根廷探戈里，男女舞者身体紧紧相拥，面部通常并无表情，也不互相交换目光。舞蹈进行中，只有男舞伴前行，女伴始终跟随，双方通过身体的语言彼此探寻并阐述着一种内敛的、抑制的情感，传递的却是无以伦比的诱惑和性感。
阿根廷著名的诗人、剧作家恩里克·桑托斯·佩雷波洛（Enrique Santos Discépolo）将探戈定义为“一种舞者的悲伤思想”。
著名作家埃内斯托·萨瓦托（Ernesto Sabato）曾经这样写道：“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人跳探戈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是在完成他对人生的悲观认识。探戈以他不可战胜的内力征服了世界。”
▲埃内斯托·萨瓦托
探戈乐队最早是竖琴、小提琴和长笛的组合，后来改为长笛、小提琴和吉他。1910年左右，手风琴率先加入，然后是钢琴，使得探戈开始具备一种活泼的跳跃性的风格，探戈的声音有了革命性的变化，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在探戈乐色的发展中，一件乐器发挥了特别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德国海因里希乐队（Heinrich Band）在1835年设计推出的按钮手风琴（bandoneo）。大约在1870年左右，德国和意大利的移民和水手把这种手风琴带到了阿根廷，在那里被采纳入探戈音乐中。
这种按钮手风琴与传统手风琴有着很大区别，按钮更多，音色悲哀、低哑，与探戈的精神完全吻合，后来成了乐队的主角。1930年，有25000把手风琴从德国运到阿根廷，投入到阿根廷和乌拉圭市场上。
1920年代，Roberto Firpo创始了典型的探戈乐团，节奏部由钢琴与低音大提琴演奏，旋律则由手风琴与小提琴演奏。在这种组合下，旋律与变奏部分的对比度相当强烈。
1924年，25岁的胡里奥·德卡罗（Julio de Caro）和他的兄弟及朋友一起成立了一个六重奏，由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和低音贝斯组成。德卡罗运用他娴熟的音乐造诣，设计了充满忧伤和情感的和谐音色，为诠释探戈开启了新的篇章，小酒馆的探戈因为有德卡罗这样的明星而获得了个性化的发展。
这个时期，著名词作者、音乐家Pascual Contrusi写下了诗作"我悲伤的夜晚"（Mi Noche Triste），其中的片段这样写道：
情人啊，你带走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徒留我的灵魂遍体鳞伤，
徒留我的心痛不欲生，
即使你知道我爱着你，
即使你知道你是我的喜乐，
即使你知道你是我燃烧的梦想。
任何事情都无法将我安慰，
因此我借酒消愁，
企图忘掉你的爱。
衣柜里依然悬挂着吉他，
然而它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发出音响，
也不会为任何人拨动琴弦，
房间里的灯也感知到了你的离去，
因为它的光，
不肯照亮我悲伤的夜晚。
1917年，经Samuel Castriota谱曲，这首歌曲由探戈歌手巨星卡洛斯·加德尔（Carlos Gardel）演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唱片卖出了一万张，在当时的拉美地区创下了空前的记录，成为旷世名作。
从此为探戈音乐谱写歌词成了最新的趋势，主題词通常是爱情、背叛、死亡、悲伤，一如既往地继承着探戈的固有主题。探戈歌曲成为阿根廷探戈艺术中独特的一个部分。这种带歌词的探戈音乐的流行，催生了一批探戈歌手的兴起，卡洛斯·加德尔被公认为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卡洛斯·加德尓博物馆
1890年左右，加德尔的母亲是法国图卢兹的一名洗衣工，怀孕后被抛弃，为了谋生，她随着移民大潮来到拉普拉塔河地区。她从未透露过加德尔是在图卢兹还是在乌拉圭出生的，对于加德尔的出生地法国和乌拉圭都各执一词，未有定论，但他后来入籍并定居在阿根廷，这是没有异议的。
加德尔从小生活在当时布市的牛车和果品农贸市场集散地——Abasto社区，他喜欢唱歌，一开始只是作为一个业余歌手混迹在一些咖啡馆和探戈舞厅，但他嘹亮的嗓音、完美的表演和迷人的个性获得了当地权贵的追捧。最初他与 José Razzano一起二重唱，1925年起开始独唱生涯。他与作曲家Alfredo Le Pera合作，推出了《想我的日子》《一步之遥》《她的眼睛闭上了》等歌曲，大受欢迎。
1928年至1930年间，加德尔到马德里、巴塞罗那、巴黎和纽约巡演，名字传遍整个西班牙语世界。由此，探戈在已经有了优秀作曲家和乐器演奏家的基础上，又由加德尔带来了高品质的声音，革命性地推广了探戈。
收音机在社会上的普及，特别是有声影片的出现，将加德尔的演艺生涯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他出演了美国派拉蒙公司的多部影片，取得巨大的市场效应。加德尔声音与形象兼美，成为在拉丁美洲各国人民心中的偶像，被公认为20世纪阿根廷最受欢迎的文化人物。
1935年，加德尔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因飞机失事死于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年仅44岁。耗传来，全球歌迷影迷们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据说在哥伦比亚和美国，都有崇拜者因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而跳楼自杀。
后来他的灵柩从哥伦比亚运回阿根廷，所到之处，人们倾巢而出，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盛况空前。加德尔被安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查卡利塔公墓（ La Chacarita Cemetery）。
直到今天，他的墓前仍是经常有歌迷前来献上鲜花，并在他的手指上替他夹上一根点燃的香烟，因为这是他生前的喜好。
▲加德尔的墓前鲜花不断，手中夹着歌迷们给他点的烟卷
阿根廷政府将探戈大师加德尔与德卡罗共同的生日12月11日作为阿根廷的“探戈之日”。2003年，加德尔的声音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世界记忆计划中注册。同年，在他从小生活以及演艺生涯开始的Abasto区，加德尔1927年买给母亲的房子被建成了博物馆。博物馆的一面墙上，记录了加德尔唱过的893首探戈歌曲。
当我们在YouTube上点击加德尔的歌曲，让歌声在耳边回响。当年录制的音响效果今天看来略显苍白，但你依旧能从加德尔的声音里分明地触碰到渴望、怀旧和得不到的爱，还有那份落寞、哀伤和冷静。
阿根廷人素以性格奔放外露著称，但在那热烈洒脱的背后，深深印刻着的是对逝去黄金年代的追忆、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和对家国前途的迷茫。
探戈见证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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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 莫子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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