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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巴以冲突谈一个大问题:利益和宗教哪家强?

吕震 WilliamFranz 2024-03-14

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冲突爆发之后,有个老家的亲戚找我聊了聊,怂恿我写一篇,我当时还没有什么心得,但后来还真想到一个我久已想写的主题,即族群的历史记忆和自我认同问题。不过这篇文章很难产,现在下笔的已经是第三稿了。因为这个话题很大我又准备不足,所以我竭力想写得短并保证思路的清晰。我这是不想给读者添麻烦也不想给我自己添麻烦haha

这一稿我给文章拟的题目是:利益和宗教哪个在现实斗争中更有力量?

在谈论国际关系时,有一句话被很多人挂在嘴边,叫作“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顺着同样的思路,不少人觉得在现实斗争中,意识形态上的东西只是台面上的东西,真正决定一个“政治主体”(国家、民族、王朝,乃至领袖、宗派、军阀,都可能会成为某个历史进程的政治主体)的行动的,是台面下的利益。

这个说法,在看待某个具体的历史事件的时候,往往是深刻的。但是如果把历史的比例尺拉长,拉得足够长,那么情况就会不同。这时候利益就会显出它的一个特点,就是它是碎片的、特殊的、容易变动的、可以交换的,这一代人执着的“核心利益”在下一代人那里就可能变得无关痛痒,一个政治派别斗争的“终极目标”在另一个派别那里被否定,旧的王朝的“龙兴之地”在新王朝那里被看作可以随意割让的边疆。总结起来看就是:利益总是具体的,像指间沙一样不断流走,所谓“永恒”的只是作为抽象概念的“利益”。

意识形态在此的作用是,塑造人们对于利益的感知。虽然每个人都能自然地感知个人的切身利益,但是在感知自身所属的群体的利益时,则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塑造。上一段中提到的一代人的“核心利益”也好,一个派别的“终极目标”也好,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也好,都是通过意识形态来塑造和维持的。

在意识形态的诸个类别当中,宗教是最古老也最强大的一个,在诸宗教当中,犹太教又是最强大的之一。而通过犹太教所塑造和维持的犹太人的一个核心利益,或者说是犹太人的一个恒久不息的渴望,就是结束离散飘零的日子,回到上帝赐予他们的“应许之地”,重建犹太人的王国。

对于历史领土的执着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是要让这种执着维持两千年,却是异乎寻常的功业。不说中国的例子,单说俄罗斯对于克里米亚的执着,这种执着虽然关系到巨大的地缘政治利益,并且被俄国自身的意识形态叙事所强化(19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的屈辱,二战中在此地的牺牲和荣耀,苏联解体后兄弟分家的创伤),乃至和当今俄国领袖的个人功业绑定在一起,但是很难想象这种执着能够一代代地一直传承下去。

在中文互联网上关于这场战争谁是谁非的讨论中,有人提到说,这块土地“自古以来”就是犹太人生活的领土。“自古以来”这种提法有多少价值且不必去管,对于我来说有意思的在于,自古以来在这个土地上生活过、统治过的族群太多了,但是为什么似乎只有犹太人在反复提出这个领土权?这是因为其他有“合法追索权”的历史主体(或者是民族,或者是国家/帝国),要么早已不再存活了,要么虽然还存活着、但是已经放弃了他们的追索权。

抛开曾经奴役犹太人并统治这块土地的古埃及人、古巴比伦人、古罗马人不提,先提一下《旧约》中多次提到的“迦南人”。这个族群生活在今天的巴勒斯坦+以色列的土地上,他们所居的土地也就被称为“迦南地”。犹太人的上帝应许给他们的土地也即是迦南地,神允许他们夺取迦南人的土地并强调,“其中凡有氣息的,一個不可存留”。所以从“自古以来”的角度出发,迦南人(以及“赫人、亞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是比犹太人更为古老的原住民,只不过,这些族群都早已不再存活了,他们曾经存活在此的证明,还要靠他们的敌人犹太人的经典来给出。

某种程度上,巴勒斯坦人就是当代情境中的“迦南人”,在犹太复国主义者来到这里时,他们恰好是这块土地上的原住民。我们知道巴勒斯坦的建国之路极其坎坷,这个并不只是由于以色列的阻挠,也是因为在殖民主义势力退潮之初,这个族群的国家归属并不明朗。埃及、叙利亚、约旦都曾基于某种历史叙事试图把巴勒斯坦纳入自身的领土范围。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平行宇宙,在那儿巴勒斯坦人从不曾建国,而只是一个聚居在埃、叙、约等国边境地带的“少数族裔”;而在那个平行宇宙中,库尔德人则不再是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边境的少数族裔,而是一个名叫库尔德人民共和国的国家的主体民族。在那个平行宇宙的未来,巴勒斯坦人作为一个政治主体将会消融殆尽,被吸纳进所在国家的主体民族当中。

以上的这个脑洞,是想要揭示出,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巨大差距,不止在科技和军事上,也在族群自身的“历史生命力”上。一个族群首先必须“活下去”,然后再就是能“不忘初心”,然后才轮到去评估他的才能、人口、制度等等。如果一个族群瓦解了,那么他的个体再优秀、人口再众多,也只会成为某个其他政治主体的养分。这些改变了历史记忆和自我认同的个体,哪怕他们依然生活在原来的土地上、生活在原来的制度环境下,他们所追求的集体利益也不再是他们的生物学祖先所追求的集体利益了。

巴勒斯坦人虽然弱,但是巴勒斯坦人只是作为宗教的伊斯兰教和作为广义族群的穆斯林的一个“载体”、一个“分身”,而伊斯兰和穆斯林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强。单就当前的冲突而言,宗教上的“一家人”身份让巴勒斯坦人可以获得伊朗的军事支持和卡塔尔的经济援助,而原教旨主义的圣战狂热则让哈马斯战士可以在必死的实力对比下维持勇气和斗志。

而如果把视野拉远,我们会看到宗教的力量表现为对于具体制度的超越。二战后和以色列作战、对抗过的穆斯林诸国当中,有传统君主制的,有神权政体的,有世俗化党派的,有军人集团专政的,此外还有脱离国家形态的原教旨圣战团体。这种对于具体制度的超越,也可以看成是伊斯兰教以不同的“载具形式”来实现自己宗教的维持和扩张。

进一步拉远视野,在大历史的尺度下,伊斯兰教表现出一点和他的“兄长”犹太教很不同的“性格”,后者有一种自我保守乃至自我孤立的倾向,而前者则是进攻性的和包容性的,一种“进攻性的包容”。表现在族群关系上,犹太教只属于犹太人,不对外传教或开放;伊斯兰教则可以超越族群,容纳了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人等等,但另一方面对于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异教徒又倾向于进攻性的敌对关系。

相比于同样超越族群、制度和习俗的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一个厉害之处在于他在“移风易俗”上的力量。在这方面他的一个主要的“抓手”是阿拉伯人。对于阿拉伯人的演化史我没有研究,但粗略可以说,“阿拉伯人”早已不再是一个基于地理和血缘的民族概念,而是由使用阿拉伯语、接受伊斯兰信仰的众多族群构成的一个宗教性民族。

这个宗教性民族的形成在历史上受到阿拉伯帝国的扩张的强力推动(包括推行阿拉伯语作为帝国通用语),但是更有力量的仍然是宗教,因为伊斯兰教不仅施加了排他性的信仰而且尽最大可能地同化了信仰群体的风俗。今天,当年的阿拉伯帝国早已灰飞烟灭,但是阿拉伯人作为一个族群(在全球化的情境中)却呈现出更强的一致性。这是当年同样建立过大帝国的蒙古人所无法比拟的,他们可以短暂地扩张并缔造一个帝国,但是他们无法通过生物学的方式同等比例地扩张自己的族群(虽然成吉思汗在人类基因库的层面上也“建立”了一个延续至今的“帝国”)。由于宗教层面上的弱势,蒙古人不光无法塑造出一个类似于今天的阿拉伯人一样的“大蒙古民族”,而且自身也面临被同化、溶解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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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问题收一下做一些总结性的陈述。还是先回到“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话。这句话是人和人的关系来比喻国与国的关系,这个比喻其实包含了一个根本的问题:谁的利益?利益都是要跟着一个“主体”走的。就像一个人会成长、会自我否定、会去世一样,国家(和其他的社会团体)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一个国家或是族群蜕变了之后,他所认知的利益跟着变化了;当这个国家或族群消亡时,失去了主体的利益也就无从谈起了。

撇开国家先不谈,单就族群这个历史更悠久的政治主体来说的话,不论是在族群的自我保存上,还是在他的扩张和同化上,宗教都是最强大的力量。犹太教和伊斯兰教这两个兄弟宗教(“兄弟宗教”一词还不只是比喻,这两个宗教的信徒都认同自己是亚伯拉罕的后裔),恰好分别在族群的上述两个需求上(自我保存 vs. 扩张和同化)发挥了极致的功能。

宗教的强大并不意味着这就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东西,我的以上论述完全是中性的、不带价值判断的。犹太教所固定下来的历史记忆和自我认同,对于犹太人来说也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诅咒。犹太人这个族群就好比一个无法忘记也不愿忘记童年创伤的个人,相比于一个虽然读小学时被霸凌过、也想过长大后报仇但毕竟慢慢淡忘的普通人,大概我们会觉得他是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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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写翻车了。虽然已经是第三稿,但是仍然写得过长,写法更像是不完全连贯的提纲,且仍有一大半的内容没有讲到,得等到未来成熟后在其他文章中呈现了。文章最后戛然而止,是因为这一稿的讲述线逐渐偏离了最初设想的主题,即“族群的历史记忆和自我认同问题”,要把轨道扭过去再写上个两三千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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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没来得及讲到的一个问题,是犹太人和中国人的比较(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讲到,当我在说俄罗斯人对于克里米亚的执念时,其实就是在进行间接的比较了)。这个问题还挺值得观察、讨论一下。

关于两个民族之间的相同,我之前写的一篇文章,《故人》一文的彩蛋:我在剑桥时收获的人物掌故,提到过李猛老师多年前对他的犹太基友说的话:“其他国家的人谈论文明都是说多少多少‘世纪’,只有你和我(犹太人和中国人)是用‘千年’来看过去。”没有看过那篇文章的读者可以链过去看看。

关于两个民族之间的不同,我有一位好友现居以色列,他着重和我提了以色列人的危机感。是的,这种危机感是中国人基于自身经验很难想象的。我永远记得我进北大后听的第一场讲座(也是我在北大四年听的印象最深的讲座之一),主讲人是以色列大作家阿摩司·奥兹。他说:无论中国在历史上有过多么大的灾难和创伤,但是中国人的历史感受和以色列人不同,因为“China is always China.”(中国永远是中国)。

文章主体写于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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