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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文摘丨龙缸与乌盆:器物中的灵与肉(上)

文艺研究 美术遗产 2019-05-17

《文艺研究》2018年第10期

龙缸与乌盆:器物中的灵与肉

(上)

 

郑    岩


摘要:器物的历史不只是风格变化的历史。艺术史所讨论的对象除了通常意义上完整的艺术作品,还应包括对器物的文字性描述以及在说唱、写作、表演之间不断转换的文本。细读清人唐英《龙缸记》与元代以来不断发展的《乌盆记》文本可以观察到,将人的灵魂、肉体与器物进行意义的关联的做法,既有其特定的文化传统,也与具体的人物与历史背景密切相关。这些讨论,意在揭示艺术作品多个层面的历史与意义,而新问题的提出与相关分析,更是艺术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本文所说的“器物”,指的是日常生活所见的容器,即盆盆罐罐,而不是一个哲学术语。容器因为中空而激发出人们的种种联想,《天方夜谭》中用来封锁魔鬼的瓶子,《西游记》中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收服对手的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等等,皆是其例。容器本身也会与制造和使用这些器物的人联系起来,如中国新石器时代普遍存在的瓮棺葬,便是将死者遗体安葬于瓮、缸等容器中。但这里的两个故事情况更为复杂,其重点不是人与器物之间物理性的结合,而是讲人的肉体和灵魂与器物在意义层面的关联。


1. 龙   缸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件残损器物的复活。

 

清雍正六年(1728)八月,朝廷命内务府员外郎唐英(1682—1756,图01)任“驻厂协造”,协助两年前任命的督陶官年希尧管理景德镇窑务。九月底,唐英到任。

 

图01/清乾隆十五年(1750)汪木斋雕寿山石唐英像

 

从元代至元十五年(1278)世祖忽必烈(1260—1294在位)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磁局开始,江西东北部的这个山环水绕、盛产优质瓷土的小镇就成为御用瓷器最重要的产地。明洪武二年(1369),朝廷在镇中心的珠山设立“御器厂”,专为宫廷烧制瓷器。清初将御器厂改称“御窑厂”,康熙(1662—1722)、雍正(1723—1735)、乾隆(1736—1795)年间,朝廷先后选派工部虞衡司郎中臧应选、江西巡抚郎廷极,以及年希尧和唐英等人兼任督陶官,“遥领”或“驻镇”督陶。他们精于管理,努力创新,使得景德镇的制瓷业发展到黄金时代。这一时期所烧造的产品,多以督陶官的姓氏命名,称作“臧窑”“郎窑”“年窑”和“唐窑”。其中唐英先后榷陶二十一年,时间最长,成就也最为显著。

 

雍正八年(1730)的一天,唐英偶然看到一件明代“落选之损器”青龙缸被“弃置僧寺墙隅”,遂“遣两舆夫舁至神祠堂西,饰高台,与碑亭对峙”。

 

青龙缸是景德镇所烧造的大形青花器,应是《明史》所载“青龙白地花缸”。1988年11月,考古工作者在珠山以西明代御窑厂西墙外的东司岭发现一巷道,长17米,宽1.5米,其中出土大量正统年间(1436—1449)落选青花龙纹大缸的残片(图02)。复原后的一件龙缸高75厘米,腹径88厘米,圆唇,颈部微束,弧腹较直,平砂底。口沿和足部有24朵莲瓣纹,上下呼应。腹部环绕两条行龙,五爪,间以火珠(图03)。龙缸在宫中用于盛水、盛酒、种花、养鱼,或用作祭器。北京昌平大峪山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1572—1620在位)与孝端、孝靖皇后定陵玄宫出土青龙缸三件,放置在中殿帝、后石神座前,内有油脂,高69至70厘米,口径70至71.1厘米,上部有“大明嘉靖年制”款,应即所谓“万年灯”或“长明灯”。从明洪武年间(1368—1398)起,景德镇设有32座龙缸窑,称“大龙缸窑”或“缸窑”。烧制龙缸需要七个昼夜的慢火,两个昼夜的紧火,再经十天冷却后方可开窑。每窑约用柴百三十杠,技术要求高而成品比例极低。

 

图02/景德镇市珠山御窑遗址出土明正统青花云龙纹缸

 

图03/景德镇珠山御窑遗址出土明正统青花云龙纹缸残片

 

唐英所见青龙缸不完整,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作为一件器物,它已经死亡。唐英的做法甚是古怪,引得众人疑惑,唐英为此作《龙缸记》一文。文章开头讲述龙缸发现经过,接下来是一系列问答:

 

或者疑焉,以为先生好古耶,不完矣;惜物耶,无用矣。于意何居?余曰:否,否。

 

夫古之人之有心者之于物也,凡闻见所及,必考其时代,究其疑识,追论其制造之原委,务与史传相合。而一切荒唐影响之说,不得而附和之。

 

博学的唐英懂得古器物学的基本原则,即通过断代、辨伪、考证,以与文献记载求得一致,从而了解器物真实的身世。这也是学者应持有的治学态度。类似的表述,已见于明人曹昭《格古要论》,其自序曰:“凡见一物,必遍阅图谱,究其来历,格其优劣,则其是否而后已……”对比这种原则,唐英后面的文字反倒大有“荒唐影响”之嫌:

 

或以人贵,或以事传,或以良工见重,每不一致,要不敢亵昵云尔。故子胥之剑,陈之庙堂;扬雄之匜,置之墓口;甄邯之威斗,殉之寿藏,皆其人生所服习,死所裁决,虽历久残缺,而神所凭依,将在是矣。

 

一番煞有介事的掉书袋,将器物与人物、事件联系在一起。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唐人杜牧的诗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残断的兵器已经失去原有的杀伤力,打磨掉锈迹后露出的光芒,是引导后人穿越到时间深处的隧道。但前朝是他乡,穿越的过程,正是“变形记”上演的机会。“神所凭依”中的“神”,接续前面的“皆”字,泛指寄藏在所有这类残缺之器中的精魂。但接下来一段文字中的“神”,则由复数悄然转化为单数,专指景德镇的风火仙:

 

况此器之成,沾溢者,神膏血也;团结者,神骨肉也;清白翠璨者,神精忱猛气也。

 

雍正六年唐英初到景德镇时,曾拜谒厂署内的一座神祠。神祠已香火无继,他找不到碑铭,打听不到神明的姓氏封号,《浮梁县志》也无记载。最后,“神裔孙诸生兆龙等抱家牒来谒”,唐英据此认定,祠堂内所供奉的是所谓的“风火仙”童宾。

 

唐英因此撰写《火神童公小传》,详细记述童宾的生平及封号的来历。次年五月初一,此文被镌刻在碑石上,这时距唐英到达景德镇不足九个月。唐英所说的童氏家牒今已不存,我们无从确定其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唐英为了证明“于史有据”的一种说辞。可以肯定的是,唐英为童宾所写的新传记,是这个故事的升级版。同治七年(1868)第九次修订的《里村童氏宗谱》全文转录《火神童公小传》,取代了或许存在过的简陋的原始版本,成为童氏家族史中崭新的一页。让我们读一下《火神童公小传》的主要部分:

 

神姓童氏,名宾,字定新。共(其?)先代屡有闻人,由雁门迁浙西,又迁江右。此神为饶之浮梁县人。幼业儒,父母早丧。遂就艺,而性固刚直焉。浮地业陶,自唐宋及前明,其役益盛。万历内,监潘相奉御董造,派役于民。童氏应报火。族人惧,不敢往。神毅然执役。时造大器,累不完工,或受鞭棰,或苦饥赢(羸)。神恻然伤之,愿以骨作薪,匄器之成,遽跃入火。翌日起视窑,果得完器。自是器无弗完者。家人收其余骸,葬凤凰山。相感其诚,立祠祀之,盖距今百数十年矣。……神娶于刘,生一子儒。神赴火后,刘苦节教子,寿八十有五。儒奉母,以孝闻。

 

在传记中,风火仙的姓、名、字、籍贯、性格、葬地,乃至妻与子的信息一应俱全,其赴火的情节,令人瞠目扼腕。

 

明朝中后期,苛政、兵祸、天灾,导致景德镇的生产出现危机,“民变”屡有发生。万历年间(1573—1620),景德镇的龙缸窑从此前的三十多座减少为16座。万历二十七年(1599)至四十八年(1620),太监潘相执掌窑务,既是税监,也是瓷监。《明史》载:“江西矿监潘相激浮梁景德镇民变,焚烧厂房。”

 

将童宾的传说与潘相联系起来,情理颇为圆融。但是,童宾投火的事迹却属虚构。1997年发掘的湖南湘阴县隋代龙窑的窑床左侧,发现一具完整的牛骨架,可能是祭祀遗存。窑神作为陶瓷业的专业神,至迟在北宋就已出现。明初或再早一些,南北方的窑业都已普遍存在窑神崇拜。窑工投窑赴火的传说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并不为某地所专有。在河南禹州钧窑的传说中有多种类似情节,如其中一个讲,一位名曰“嫣红”(一作艳红)的女子跳入火中,血液化作瓷器表面窑变的颜色。嫣红的名字对应着血液和窑变的色彩,似乎生来就注定是一位殉道者。《龙缸记》所言“沾溢者,神膏血也;团结者,神骨肉也;清白翠璨者,神精忱猛气也”,与嫣红的传说遵循了同样的逻辑。唐英一生曾创作大量戏剧作品,他文学资源丰厚,有可能熟悉这类传说,并将其中的某些元素移植于对龙缸形态与色彩的描述中。

 

同样使用高温窑炉的制瓷与冶炼,在古汉语中并称为“陶冶”,二者皆普遍存在人祭的习俗。《孟子》记铸钟时杀牛羊以衅祭;在干将、莫邪铸剑传说中,其师傅欧冶子夫妻双双投炉,而莫邪亦断发剪爪投入冶炉,皆换得名剑的诞生;在唐人薛用弱的叙述中,隋开皇年间(581—600),河东道晋阳僧澄空铸造大铁佛,也有献身的传说,其情节比童宾的故事更为详细:

 

隋开皇中,僧子澄空,年甫二十,誓愿于晋阳汾西铸铁像,高七十尺焉。鸠集金炭,细求用度,周二十年,物力乃办。于是告报遐迩,大集贤愚,然后选日而写像焉。及烟焰息灭,启炉之后,其像无成。澄空即深自咎责,稽首忏悔,复坚前约,再谋铸造。精勤艰苦,又二十年,事费复备,则又告报遐迩,大集贤愚,然后选日而写像焉。及启炉,其像又复无成。澄空于是呼天求哀,叩佛请罪,大加贬挫,深自勤励。又二十年,功力复集。乃告遐迩,大集贤愚,然后选日而写像焉。及期,澄空乃登炉巅,百尺悬绝,扬声谓观者曰:“吾少发誓愿,铸写大佛,今年八十,两已不成。此更违心,则吾无身以终志矣。况今众善虚费积年,如或踵前失,吾亦无面目见众善也。吾今俟其启炉,欲于金液而舍命焉。一以谢愆于诸佛,二以表诚于众善。倘大像圆满,后五十年,吾当为建重阁耳。”聚观万众,号泣谏止,而澄空殊不听览。俄而金液注射,赫耀踊跃。澄空于是挥手辞谢,投身如飞鸟而入焉。及开炉,铁像庄严端妙,毫发皆备。自是并州之人,咸思起阁以覆之。而佛身洪大,功用极广,自非殊力,无由而致。

 

从澄空的例子可知,这类观念至迟在唐代已经与佛教结合在一起。比较晚近的一个著名例子是北京大钟寺铸钟娘娘的传说,相传该寺内高675厘米、口径330厘米、重达46.5吨的明永乐大钟铸成,也是一位女子慷慨牺牲的结果。北京鼓楼西大街铸钟胡同原有铸钟娘娘庙,即为纪念这位女子而建。

 

即使景德镇有更早的童宾故事,在写入家谱之前,也主要依靠口头传播。大量家谱往往以抄本形式存在,很难有条件刊印,不可能流传太广。唐英《火神童公小传》的权威性,一半是由于唐英特殊的身份,一半是由于这个版本踵事增华,因此它不仅铭于贞石,而且载入新的童氏宗谱。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是读书人的天职,不足为奇,与这种传统方式相比,唐英对于残损龙缸的发现、安置和阐释,则极不寻常。

 

唐传奇中有破损、报废或是被遗弃的日常用具化为精怪的故事,如在《元无有》中,主人公夜晚在一个安禄山之乱后废弃的村庄,目睹了四位“衣冠皆异”的人士彼此吟诗唱和,天亮后,“堂中惟有故杵、烛台、水桶、破铛,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另一个相似的故事是《姚康成》,描写了铁铫子、破笛、秃黍穰帚变化的精怪论诗。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指出,故事中五花八门的用具之残破,暗示着“这些器物在人的世界没有更多的使用价值,它们实际上已经‘死亡’,所以才可能以鬼魂的身份出没”,强调了物之精怪“死亡的状态(dead substance),而不是其知觉”;在这种转化中,原本沉默的物件开始发声,并具有了人格。

 

残破意味着前世的终结,也是脱胎换骨的节点。正是由于童宾赴火,青龙缸才被烧制得完美无缺;也就是说,童宾实际上寄居于完整的龙缸之中。但矛盾的是,唐英并未选择一件完整的龙缸来追怀童宾。因为毫发无损、雍容大气、光彩粲然的龙缸,无论器形还是装饰,都为帝王所专有。器物署有天子的年号,而不是窑工的名字。那些稍有瑕疵的产品,要被打碎掩埋,既切断了进入宫廷的通道,也不允许与臣庶相关联。无论在紫禁城巍峨的殿堂内,还是十三陵阴冷的玄宫中,童宾的幽灵“两处茫茫皆不见”。

 

龙缸损器因为严重变形、残缺而被遗弃,无须进一步打碎,就已经毫无用处。扭曲的形体、模糊的纹样,使得龙缸具备了一种新的形象。只有借助破损变形后的缝隙,童宾的灵魂才可挣扎出来。如果我们把写作《龙缸记》的唐英,看成如《元无有》《姚康成》的作者那类的文学家,就不难发现他们思维方式上的共性,他们都为残破的废器注入了新的生命。

 

具有了生命的龙缸不再是一件器物,“沾溢”“团结”“清白翠璨”等字眼,都像是在描写一尊塑像,破缸的外形、色彩因此被转换为人的躯体(“骨肉”“膏血”)和灵魂(“精神猛气”)。这当然不同于一尊栩栩如生的偶像,变形的龙缸外貌十分抽象,辨认不出任何具体的器官,它模糊了肉体与精神的界限,是二者的融合。

 

旧时塑作偶像,往往将经卷、珠宝以及各种材质制作的五脏六腑秘藏于造像体内,以使其拥有灵力,即所谓“装藏”。值得注意的是,唐英本人也熟悉装藏的传统。天津博物馆收藏一件白釉观音,安然静坐,通体施白釉,发施黑釉,背部有阴刻“唐英敬制”款,竖式,篆书(图04)。观音像底部中央有脐形底门,20世纪50年代曾打开,内部发现经卷、佛珠、杂宝等。另一件几乎完全相同的观音像也出自唐英之手,早年流落于上海,后入藏故宫博物院。据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的记载可知,其中一尊观音像是乾隆十二年(1747)四月十四日由皇帝审定样式,亲发御旨,交唐英“照样造填”,以在京城“装严安供”。十三年(1748)四月初十日又宣旨再造一份。圣旨中所说的“造填”,应指装藏。这两件白瓷观音像的烧制晚于《龙缸记》的写作,但装藏的仪式无疑是这个时期上层社会普遍的知识。

 

图04/天津博物馆藏“唐英敬制”款瓷观音像

 

衅钟、投火、装藏,使得塑像、器物的材质与人体的骨骼、肌肉、血液以及灵魂具备了同质性,使得造像和器物的物质性、视觉性联系在一起,如此一来,虚幻的传说变成了彰彰在目的实体。

 

图05/御窑厂全图

 

图06/清雍正九年(1731)青花“佑陶灵祠”匾

 

唐英唤醒了沉睡已久的童宾。雍正六年至十年(1732),唐英多次修缮风火仙庙。在乾隆年间编修的《景德镇陶录》、唐英《陶冶图说》之《祀神酬愿》图,以及首都博物馆藏道光年间(1821—1850)青花御窑厂图桌面上,都可以看到这座祠庙的图像。为了证明其传承有序,唐英在童宾的传记中声明,最早的祠庙是内监潘相始建,但实际上,修葺一新的祠堂是唐英的功德。《景德镇陶录》完整呈现了风火仙庙的方位和基本格局(图05):它坐落于景德镇御窑厂南北中轴线东侧,题有“风火仙”三字的建筑是坐北朝南的正殿,南面与之相对的应是碑亭,西墙正对御窑厂主干道的是四柱三间镶有“佑陶灵祠”匾的大门。该匾为雍正九年(1731)十一月唐英所题,被烧制为青花瓷,至今犹存(图06)。风火仙庙直到1961年才被夷为平地,而1959年成书的《景德镇陶瓷史稿》中的一幅照片所见,应是其正殿(图07)。正殿的图像也见于道光年间(1821—1850)青花御窑厂图桌面,其檐下字牌上“火神”二字清晰可辨(图08、09)

 

图07/火风仙庙正殿

 

图08/清道光青花御窑厂图桌面

 

图09/清道光青花御窑厂图桌面所见风火仙庙

 

雍正八年五月初三,唐英作《祭风火仙师登座文》,其中提到“立小传于丰碑,俾草野不忘姓字兹焉。拾危墙之遗器,庶精魂永式冯临”。《景德镇陶录》的图中不见龙缸,《龙缸记》说“遣两舆夫舁至神祠堂西,饰高台,与碑亭对峙”,据此,龙缸应该矗立在正殿和碑亭以西,也就是说,一进大门便可首先看到龙缸。可惜,在青花御窑厂图桌面上只能看到风火仙庙正殿对面错落的屋顶,而不见龙缸的影子。龙缸与碑亭内的《火神童公小传碑》相对,实物与传记,恰如河图与洛书,彼此互证,共同支撑起这位神明的形象。

 

唐英煞费苦心的作为背后,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童宾之死,缘于朝廷官员对窑工的迫害,而唐英同样是朝廷在景德镇的代理人,因此,他的身份与当地窑工存在着先天的矛盾。这是唐英必须慎重处理的问题。唐英在乾隆五年(1740)为知县沈嘉徽重修的《浮梁县志》写的序文中说:“始知前明遣官督造,间及中涓,擅威福,张声势,以鱼肉斯民。一逢巨作,功不易成。致重臣数临,邮驿骚动,令疲于奔走,民苦于箠楚。”“前明”二字极为关键,一切的错误都是明朝官员所为,而与大清毫无关系。

 

正如陈婧所言,“唐英作为皇帝的代表重塑风火仙师信仰的用心,正是为了借以塑造清廷、皇帝在陶工心目中的善良形象”。景德镇有多位行业神,但是,乾隆八年(1743)唐英奉旨为宫廷画家孙祜、周鲲、丁观鹏等所绘《陶冶图》配加文字,在编为《陶冶图说》时,却只介绍风火仙的信仰。通过这个机会,风火仙转化为官方认定的唯一神明。定期举行的祭祀,成为凝聚人心不可或缺的制度,重新建立的童宾形象,成为窑工们献身于制瓷业的榜样。《龙缸记》还说:“实呵护之余,非有心人也,神或召之耳。”这句话将唐英转化为风火仙的使者、代言人,一位富有感召力的布道者。现在,他有了足够的理由和力量主导景德镇的生产活动和精神生活。唐英在景德镇的作为并不止于管理,他“用杜门,谢交游,聚精会神,苦心竭力,与工匠同其食息者三年”,潜心学习研究瓷器的技术,并加以理论总结。他既是一名官员、一位文人,也是最高明的匠师。

 

据唐英《祭风火仙师登座文》,新祠堂落成后,举行了祈请童宾登座的盛大仪式。除了童宾的传记碑和龙缸,祠堂内还塑有童宾的雕像。《里村童氏宗谱》卷首所录沈三曾《定新公神腹记》一文曰:“潘公公感其赤诚,立祠御器厂左,塑像祀之。今沐府主许大老爷恢弘庙宇,复整金身,千秋感应,万事血食矣。”文章将这尊不断被重装的塑像看作明代宦官潘相所塑,实际上,该像很可能是唐英重修神祠时所重塑。《陶冶图》第二十图为《祀神酬愿》,描绘“窑民奉祀维谨,酬献无虚日,甚至俳优奏技数部簇于一场”的盛况(图10)。画面左边到正殿前的祭案为止,并未画出神像,却可见其火焰状的身光。佛像的身光也有火焰纹,与此无异,但这种纹样用于风火仙身上,则可视作其身份的特定标志。

 

图10/《陶冶图》之《祀神酬愿》

 

既然风火仙庙中已经有了童宾的塑像,为什么唐英还要再在一件残损的龙缸上费尽心机?作为偶像存在的风火仙塑像很可能是正襟危坐的正面形象,这种塑像有着佛像的庄严神圣,人们相信或期望它“屡著灵异”,但是,塑像未免千人一面,人们也并不总是严格遵守“祭神如神在”的古训。从《祀神酬愿》图可以看到,在祭祀风火仙的日子里,除了一位在偶像前虔诚祭拜的人,其余大批民众则被戏台上热闹的场面所吸引。与这种随处可见但又不可没有的程式化偶像不同,那件被唐英发现、安置并阐释过的残损龙缸则是唯一的。它虽然不像正殿中的偶像那样眉目清晰,但是,其独特的外形、色彩、光泽,使童宾慷慨捐出的躯体、触目惊心的情节和感天动地的灵魂昭昭在目,更具有场景感。它既是碑文的视觉转化,也是对于静态偶像的注释。更重要的是,龙缸不只是一种再现性的图像,它还被看作童宾身体和精神直接的物质遗存,延续着童宾的基因。这种唯一性和物质性,使得龙缸成为“精魂永式冯临”的圣物。

 

我们可以参照另一个例子来理解这一点。山东曲阜孔庙大成殿中现存孔子正面的塑像,为1984年根据雍正八年孔子像重塑。该像继承了北宋崇宁四年(1105)曲阜孔子像“冕十二旒,服十二章”的样式,等同于皇帝的等级。前来曲阜孔庙拜见孔子的人,需要依次走过金声玉振坊、棂星门、至圣庙坊、璧水桥、弘道门、大中门、奎文阁、大成门,才能仰见这威严神圣的面容。但这座塑像的意义更多地体现于祭祀的仪式中。明崇祯二年(1629)的一天,文人张岱游至曲阜,他花钱贿赂了守门者,步入孔庙。他对孔子和四配、十哲的塑像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大成门内东侧传为孔子手植的一株桧树却令他大为惊异(图11)。在张岱的记述中,古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永嘉三年(309)而枯;三百零九年后,于隋义宁元年(617)复生;至唐乾封三年(668)再枯;又过了三百七十四年,至宋康定元年(1040)再荣;金贞祐三年(1215)的兵火焚其枝叶,八十一年后的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再发新枝,到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已是郁郁葱葱。张岱所见是古桧此后叶落枯萎的状态,但是,“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在张岱眼中,这株古桧是孔子不死的精灵——如同后来风火仙祠内的龙缸。

 

图11/曲阜孔庙大成门内“孔子手植桧”

 

在《龙缸记》中,比喻和联想所产生的诗意,灵动跳跃,是沟通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必不可少的元素。但在该文的末尾,唐英却以一种风格全然不同的行文再次回望龙缸:

 

缸径三尺,高二尺强。环以青龙,四下作潮水纹。墙、口俱全,底脱。

 

他正襟危坐,恢复了一位文人应有的理性。他要强调,自己并不是一位点金术士,龙缸仍然是龙缸,说到底,它是童宾的作品;但是,就像孔子种下的桧树、祖师穿过的袈裟,这些圣物足以让人们追忆起主人的一切一切。通过这种考古报告一般冷静客观的文字,被神圣化的龙缸损器载入史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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