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谈谈功能语言学各流派的融合
(1)a. He sadly missed his mother
b.他很伤心,想念母亲
副词sadly虽然在结构上修饰后面的动词,sadly和missed构成一个注意视窗,但是在这个视窗之前,sadly的词根形容词sad还跟前面的主语he构成一个注意视窗,在这个视窗中he和sad也互相提取和激活,形成概念上的主谓关系,也就是sadly既在前一个视窗内又在后一个接续的视窗内。这个理论模型特别适用于汉语,上面那个英语句子在汉语里的习惯表达不是“他伤心地想念母亲”,而是对言式的(1b)“他很伤心,想念母亲”(符合“半逗律”)。 认知语言学近年来跟“互动语言学”逐渐交汇,共同关注在对话和互动的情景中如何形成共鸣和相互理解,甚至已有人(前面提到的DuBois)在尝试构建一种超越线性结构的“对话句法”,聚焦于更高层面的、动态的和多模态的对称结构。这就跟社会语言学、语用学打通了。从汉语的事实出发,我们可以大大丰富“对话语法”的内涵。二、功能语言学不能忽视语言的形式 这次论坛的主题“(功能)语言学的融合”,把“功能”放在括号里,虽然有点别扭,用意倒也不错。语言的功能和意义离不开语言的形式,功能语言学重视语言的意义和功能,但绝不能忽视语言的形式,对注重形式的形式学派也要有所了解,知己知彼才能真正有进步和超越。生成语言学脱胎于美国结构主义,我发现国内一些新人门的语言学同行,特别是从事功能语言学研究的,缺乏一个结构主义阶段的洗礼,不怎么掌握互补分布、扩展插入、替代等论证手段,因而不知道怎么从语言形式上进行严格和有效的论证。往往一上来就是当今国外流行的某种理论,当然这也是情势所趋,但是欠缺的知识和技能还是要补。结构主义在汉语研究中做得最彻底的,一是陆志韦的《北京话单音词词汇》,二是朱德熙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做得最好而且有创新的还是赵元任。如果你只看外国书,不读这些跟汉语有关的经典著作,怎么能做好研究呢? 生成语法关于DP(限定名词短语)和TP(时态动词短语)统一的见解,我认为是最有价值的洞见之一。这意味着句子的主语与谓语之间不仅有接续关系,还有对应关系,这是对布龙菲尔德认为主语和谓语可以视为“对等项这一重要观点的当代回应。生成语法“最简方案”的新进展是,在句法操作上用“合并”取代“移位”,而“合并”必然在逻辑上导致一种“平行合并”。我们应该弄清楚,为什么要用合并取代移位?“平行合并说”(Ciko2005)的提出将引发什么样的理论后果?从汉语的事实出发,我觉得“平行合并说”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同时也觉得它有必要变得更加彻底,我们需要一个“对称的”平行合并模型,我上次在“说四言格”的讲座中已有简要说明。 形式语义学的进展也值得我们关注。我读了Chierchia的有关论文和相继的一些研究,特别是不同语言(包括汉语)名词充当论元的时候有不同类型,感到很受启发,对解决汉语里的问题很有帮助。说汉语语法注重语义,如果对形式语义学一无所知是说不过去的。 从方法论上讲,我十分欣赏著名的生成语言学家Larson(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Larson's Shell假说)的做法,他通过对汉语和伊朗一些语言的比较,论证了汉语的名词也属于“大名词”包括动词和形容词在内。名词和动词分立,这是生成语法无需论证的立论基础,但是Larson居然敢于突破这一点为什么?因为这样可以对汉语和伊朗语言的现象做出简单的解释。这给我们个重要启示,从方法论上讲,“简单原则”凌驾于不同学派之上。经常有学生我,有各种各样的理论,我怎么来评判好坏优劣呢?评判好坏优劣的标准,除了严谨(这是不用说的)就是简单,覆盖同样多的语言事实,相对简单的理论就是相对好的。我们应该拜语言事实为上帝,尊简单原则为宗法,科学研究的本质是追求单纯,世界是复杂的,语言是复杂的,然而大道至简。 我再说一遍,功能语言学不是只讲功能和意义,语言的形式和意义是一体的,在语言学领域里如果不依据形式的区别,讲意义或概念的区别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语言学不是哲学,研究意义离不开研究语言的形式,甚至可以说语言研究就是语言形式的研究。我们不必坚持形式主义,但是一定得坚持形式。形式与意义要结合起来研究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但是要真正做好不容易。上面提到标记理论”,标记理论就是讲形式与意义之间对称和不对称的关系,不管哪个学派在论证的时候都会涉及有标记和无标记。标记理论中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要区分“无标记”和“未标记”,英语unmarked这个词没有做这个区分是个遗憾,我认为“有标记”与“未标记”的对立实际造成“类包含”格局。上面也提到语用学的适量准则跟语言的标记现象有紧密联系,加深了我们对标记现象的认识。三、汉语究竟有哪些形式? 立足母语,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汉语究竟有没有、有哪些形式手段来实现传情达意?限于篇幅这里只能把我近来的一些思考和研究简要地提一提,跟大家分享。我们可以从中国传统语文研究的一些概念,包括回文、重言、联语、互文、韵语等着手,用现代语言学的眼光重新加以审视和阐释。 诗有回文体,但回文不限于诗词,也不仅仅是修辞。汉语的结构具有“可回文性”,大多数情形下回文实现“意义的重组”,例如:(2)轮渡-渡轮 虫害-害虫 白雪-雪自 羊头-头羊 进行-行进 发出-出发
脾气-脾气犟 一条死路-死路一条 发展经济-经济发展
可回文性表明汉语以字词“并置”为本,并置可以说是一种“没有形式的形式”,或者说“并置本身就是一种形式”。并置关系是一切语法关系一主谓、动宾、偏正、联合等一的来源,可参看Matthews的Syntx一书。 重言包括重复和重叠。重言作为一种形态,超越名词、动词、形容词,起区分大名词(包括动词和形容词)与摹状词的作用,形容词重叠变为摹状词不用多举例,如“红红的、干干净浄的”,名词和动词同样能重叠变为摹状词,例如:a. 丝河面上漂浮着丝丝霞光。
b.山水山山水水地画个不停。
C.飘飘白雪飞扬在空中
d. 指点她们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四字重言主要是两种模式,XYXY(如“指点指点”)和XXYY(如“指指点点”),两种模式各有其变体,大家熟悉,但对它的重要性过去认知不足,重言是汉语自身的一种形态手段。可以将重言看作一种特殊的互文(见下文),例如来来往往”是重言,“你来我往”就是互文。 联语更常见的传统名称是顶真或递代,都指词语头尾蝉联,上接下递。上接下递的联语不受词类约束,也不分词和语。更重要的是,从联语式变为递系式(兼语式)和连动式只有一步之遥,过去受印欧语语法观念的支配,在界定兼语式的时候把兼语成分限定在名词性成分,然而汉语的实际是,兼语成分不限于名词性,也可以是动词性的,试比较联语式和递系式:(4)a.星垂平野,平野阔。→星垂平野阀。(兼语为名词“平野”)
b.飘零为客,为客久。→飘冬为客久。(兼语为动间“为客”)
C.都由他,他当家。→都由他当家。(兼语为名词“他”)
d.风声响.响不绝。→风声响不绝。(兼语为动词“响”)
箭头左边是所谓的联语式,同形成分(不管名还是动)合并后就成为右边的递系式。从联语式到连动式也只是一步之遥:(5)我签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鄉。→我銮舆,返咸阳,过宮墙,绕回廊。这样来看“老骥伏枥”这样的主谓句,实际就是来自联语式的递系式:
(6)老者,骧也,骧者,伏也,伏者,枥也→老嫌伏枥。 因此联语式或递系式不应只看作一种修辞格,汉语的组织构造根本上具有联语递系性。语言不是只有依靠递归性才能传情达意,靠递系性也能传情达意(Evans & Levinson 2009)递归性是不对称主从结构的属性,递系性是对称性并置结构的属性。 互文也叫“互文见义”,过去认为是古诗文常采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对它的解释是“参互成文,含而见文”,例如“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杀人如恐不举,刑人如恐不胜”。句内、句间、隔句都能互文。然而互文并不限于古诗文,大量的的四字语互文是最常见最稳定的互文形式,如“男欢女爱、吃里扒外、柳暗花明”等。凡是对言表达都是互文,如“先来先吃,后来后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汉语式“驴子句”,如“谁有钱谁请客”、“有什么吃什么'也是互文。互文是语言学里的“童子纠缠”,“男欢女爱”中的“男”和“女”、“欢”和“爱”,虽然互相隔开,但是“纠缠”在一起,不能単独描述,只能作为整体来看待。双音复合字组也是互文见义,比较“老骥”和“老筍”,“伏枥”和“伏虎”,“老”字、“伏”字的意义都要跟搭配的字互参才能明了。放大了看,“老骤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是互文对言。汉语的结构具有平行对称的“互文性”。 韵语,传统指讲究音韵声律的语言表达形式,如双声叠韵,平仄对应,轻重徐疾,“偶语易安,奇字难适”等。古时有人用韵语来指诗,语体分骄体和散体。从现代的眼光看,韵语是汉语音乐性的表现,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语体。 单双音节的组配,单对单、双对双这样"成对”的都站得住。单对双、双对单“不成对”就经常站不住,尽管在表义上不成问题。这个规律不仅覆盖各种结构类型(偏正、动宾、主谓、联合等),还起到区分结构类型的作用,例如:定中式复合名词一般是“双+单”,如“煤炭店”、“出粗车”,而动宾式动词短语一般是“单+双”,如“种大蒜”、“买粮食”。这些现象和对其的解释引起了学界极大的兴趣,引出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但可以明确的是,单双音节的区别及组配方式表面上是韵律现象,其实是汉语自身特有的一种语法形态。韵律是汉语语法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所谓“韵律语法”,在汉语里包含在“大语法”之中,不像印欧语那样是韵律与语法的交界面,可参看拙文《汉语大语法包含韵律》。 总之,要套住以上这些语言现象和形式特点,我们需要一个大框架,—个“大语法”的框架,超越主谓结构和动词中心主义。这种基于回文、重言、联语、互文、韵语的语法根植于语言的初始形态一对话。我们相信,这样的语法不仅是关于汉语的个别语法,而且具有一般语法理论、语言类型和语言演化研究的价值 。四、要不要比附,叩问是科学的动力,需要跟传统接轨以问题为导向,立足母语和汉外比较,这里就汉外比较说几点意见。第一是耍比较不要比附,比较研究才是科学研究。研究开始阶段的比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必要的,但是比附就是比附,不能当真抱住不放。第二是不要以为做汉外比较的人才做汉外比较,吕叔湘先生写过一篇《通过对比研究语言》,说明比较的重要性,在我宥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语言研究就是语言之间的比较研究。就是一种语言内部,也要做古今比较、方言比较、语体比棱。第三是比较不要流干表面,要抓住两种语言之间的根本性差异,要有系统性,要弄淸一种语言重视哪样的区别,而不是照搬别的语言重视的区别,见拙文《怎样对比才有说服力》。名词和动词是一对最甚本的语法范畴.这对范畴在英语和汉语里的性质及二者的关系有什么差别,是牵一发动全身的问题。中国人学英语,最容易犯的错误是说"The park has many people,外国人学汉语,在说“山上有座庙”的时候犹豫不决,改说“山上是座庙",这是由于英语及其他印欧语是BE型语言,汉语是“有”型语言。我最近有篇文章,讲名动包含格局对英语学习造成的负迁移是广泛的、成系统的,文章已经发表。第四,汉语与英语以外的其他语言的深度比较有待加强,特别是与汉语周边语言,例如与日语的比较。所谓深度比较,就是要弄清参与比较的语言究竞是如何组织运行、实现传情达意的,弄淸每种语言重视什么样的意义区别,说不简单也简单,所重视的语义医别一定有形式上的显著区别。我很欣赏德国语言学家Broschart所做的汤加语与印欧语的比较研究,我在这个签础上做了汤加语与汉语的比较。 叩问是科学发展的动力。要把“以理论为导向”变为“以问题为导向”,我们归根结底是研究语言而不是语言理论,研究语言理论也是为了研究语言,是为了认识语言的本质。以问题为导向,就可以在理论上钻进去又跳出来,将各家各派加以融会贯通,然后加上自己的创新。 我跟在座诸位一样,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形式语言学占据主流地位,各功能学派异彩纷呈,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吸取各派的精华,那个借鉴结构主义还要遮遮掩掩、要批判“资产阶级结构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既要“知不足”,虚心向人家学习,又要“去自卑”,我们对印欧语的了解大大超出外国学者对汉语的了解。关于语言共性universals,我很赞赏我的同道朋友朱晓农的观点,应该音义兼顾翻译成“有你我式”。朱君从汉语的音节出发建立音节学,设立独立的调音和发声两大参数,说这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性。只要我们既跟国际接轨对话,又跟中国的传统接轨对话,在学习借鉴的基础上融会贯通,然后加上己的创新,一定可以为人类的语言学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跟中国的传统接轨对话,一是跟中国的古典传统接轨对话,二是跟中国近代的传统接轨对话,我们不赞成历史虚无主义,不仅要用现代语言学的眼光对古典传统中的重要概念蜇新审视和阐释,还要继承“五四”以来近百年的语言研究传统(请来了“赛先生”),要站在前辈学者的肩膀上继续攀登。在我的心目中就语法研究而言,这些前辈的名单中有马建忠、赵元任、王力、吕叔湘、高名凯、方光焘、郭绍虞,朱德熙,等等,现在是把他们在解决汉语问题过程中得出的各种洞见加以综合和贯通的时候了。 以上所说只是个人体会,不见得有普遍意义,只想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提及的相关文章和著作均列于参考文献中,以方便读者参阅。作者简介沈家煊,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为语法与语义学,语言学理论,英汉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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