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历加国急诊
抵达加拿大后的第14天,本来我们这一日能相对轻松一些,小儿子上daycare,大女儿准备隔日教委面试,只有下午一个约见,于是我照例一早做了早餐等一家人上桌,结果,灾难不期而来。
【病起突然】
老陆反常地盘桓在卫生间,我去催,看见他弯腰痛苦地皱眉,说自己可能着凉了,剧烈腹痛。想到头一天我也有点闹肚子,于是我给他倒了杯热水。
每天我们或早或晚会给家里老人报平安,所以老陆上桌后,我又跟老人视频,结果镜头扫过去时,他说别拍了。我这才发现,他嘴唇已经变色,赶紧匆匆挂断,叫他回卧室躺下。
很快他已经呻吟上了。我心惊:老陆是特别能忍的人,新冠期间死扛着不吃药,只喝热水,如今这哼唧的方式,应该是极端痛苦了。他叫我双手摁住他腹部,我一摸,还好,没有硬块的感觉,是柔而冰凉。他觉得我双手热度令他舒缓,叫我不要离开。小儿子也赶紧跪下来仿照我给他爸爸揉压,但老陆说,不要揉,就按住最好。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热敷的东西,没有热水袋,只能用儿子的玻璃奶瓶了。
倒上热水,我又切了姜丝煮红糖姜茶,心里但愿他真的是肠道受凉后岔气,如果真如此,热敷和热饮应该还有用吧。
热敷有点帮助,但老陆仍然痛不可言,姜茶是根本喝不了。
【院前远程急诊指导】
我已经有不详的预感,觉得不像是肠道问题,恐怕得让医生判断了。想到我们登陆前没有买商业保险,医疗保险要三个月才能生效,能不去医院当然省钱,因为急诊可能带来天价账单,但我知道,若自行服用药物,也必须对症。
老陆发病前半小时,我为了原单位的一位患者事宜,刚跟同事红玉联系过,再联系也许她还没有入睡,想到她是急诊经验丰富的护理老干部,我没犹豫,抓紧言简意赅地问她。事实证明,这一步是最关键的开启,神明保佑,红玉当即回电,说既然患者有过阑尾手术史,腹部柔软,且疼痛部位和腰部相连,大概率是肾结石,石头掉下来了。
老陆去年体检,没有结石的超声诊断,但此刻他确实双肾酸痛直不起腰。我是老结石病人了,想到他在晨起小便后突发疾病,又如此剧痛,的确是很像肾结石。我马上问老陆还有没有小便,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红玉远程指导:热敷、喝水,争取活动一下让石头掉下来,因为现在肯定是卡在哪里,男性的尿路弯道比女性多而狭窄,一旦堵住是剧痛。
我逼老陆喝水,可他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还能喝,我硬是灌他几口,再从后面把他抱起来,让他双腿翘起再顿到地上,他痛得哇哇叫,但被我腹部一嘞,说好像要小便。我亦步亦趋等他尿完,检查马桶,马上告诉红玉,果然,有血尿了。老陆闻言也瞪着看,“哪儿有血尿”?
我不想跟他废话,看到尿液中间一缕淡淡的颜色和最后壁挂的一滴尿液,我心里定了:确诊肾结石,那至少不是其他重大疾病。只是,肾结石如果不能顺畅排出,老陆恐怕要受老罪了。
老陆眼巴巴看着我,抖抖索索地问:“打911?”
我给老同事,医院泌尿外科的主任打电话,结果忙线。就在这过程里,老陆说反胃,我蹦起来把脸盆往他前面一伸,他哇哇吐出至少500毫升的黄水。儿子在旁边吓得呆若木鸡,女儿手足无措。
拍了照发给红玉,她本来还在指导我用沙星,而不是头孢,但看到这照片,马上回:“要去急诊了”。
【华人邻里的温暖】
我乱七八糟地套了两件衣服,开始准备证件。老陆还在挂念“你打911吗?”
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无助过,告诉他“别担心,我叫UBER,最近的有急诊的医院只有900米,UBER更快”,心里想:钱当然比人重要,可后面花的才是刀刃钱,叫一次911,对没有医保卡的人来说,是碎钞机的节奏吧,肾结石是急,但不是危重症。
我家儿子是万事凑一脚,随时帮倒忙的主,但没办法,与其让两个孩子在家让我担心,不如就带着小的,毕竟三岁的他能力不行情商还可以,危急时刻还比较会看眼色,不会乱吵。
到大门口时,有邻居追出来,问我“你们去医院可以跟我们同路”,我从没见过这大姐,但听到她的东北话,很感激,估计是肯在华人邻居群里看到我发问了。
说起这个群,真是感恩,以前我从不知道蒙特利尔会有很多华人,全城7%的华人比例让我以为蒙特利尔华人肯定少,结果,登陆次日,好友乐山就从多伦多发微信给我,介绍了他的好友,前媒体人阿登,他也恰恰住在附近。阿登告诉我,去年至今,来了不少陪读华人家长,都住在我们附近的几个公寓,他拉我进入这个华人家长互助群,我一看,好家伙,就这条马路上,几个公寓的华人家长微信群,我是入群第200个。
为看病,我在群里简单问了下,要看急诊应该去哪,马上收到了Lake shore hospital的答复,所以我才知道只有900米。
想捎带我去的大姐应该是东北人,听我说已经打了UBER就说可以帮我看孩子,“我的孩子五年级,你的孩子们可以在我家待到你回来。”她热切地说,又同时为老陆的步履维艰感到同情得不行,很想去搀扶,我感谢她的好意,但说,老二没法寄存,他不跟我在一起,就会哭翻这栋楼。
拒绝好意,孩子的情况是外因,内因是:我总是希望自己尽量不要去麻烦别人,因为我难以确保自己会等价或更好地回馈别人。不要说在这异国他乡,即便是在以前的朋友同事中,我有时候也难以控制这种“谢谢,不必了”的骄傲与自保。近期,被好朋友教育了一下,觉得的确有时候对于好意的某些拒绝是一种生硬的划界,所以,对于觉得可以双向奔赴的安全关系,我才放开了些。
所以老陆最后离开医院,医生要求必须有人陪同时,我又想到了阿登。这是后话了。
【有限能力的无限扩张】
UBER的驾驶员非常贴心,看到老陆爬上车的状态,没有像往常一样坚持要求他系上安全带。我本来想跟他说一下,麻烦开到急诊门口,但没时间说了,掏出手机我完成两件事情:跟儿子的保育老师请假,以及,给急诊医生准备患者自述部分。
我翻译在手机上的是:患者晨起小便后腹痛,双肾有酸痛感,血尿,因剧痛造成呕吐,基本判断是肾结石落入输尿管,现迫切需要镇痛和药物辅助排石。
车子紧贴着急诊门口停下,我没来得及说声感谢,左一个病人右一个儿子搀扶着进了大门,落魄的样子马上让接待员注意到了我们,她手指着一侧:急诊在右面!好在急诊这个单词的法语书写跟英语接近,我找对了门,又看到一个脖挂听诊器的人,马上跟她说,我先生需要帮助,他痛得要晕倒了。这位女医生一看,二话不说,带我到候诊区帮我取号,塞到我手里。
我知道,不能候诊,这一等就不知道时间了,刚才的东北大姐说,她的朋友被人砍了在急诊科也等了几个小时。于是我从每一个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人影的地方看过去,终于找到一个穿“急诊“帽衫的人,我猜她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就像是接待,可能是导诊,否则不会是休闲类制服,于是我冲过去把手机贴在玻璃上,急切地叫她。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手机,几乎没有两秒时间她一侧头“Come in!”我赶紧拉起老陆和孩子从小门里挤进去。
上天保佑她真的具备导诊功能,只是似乎是更偏向医生的分诊,因为她问,是否有家庭医生,是否发热、是否有过病史,病程约几小时,是否服药,她没有问任何一句我已经写过的内容,而是马上把我手机上的自述录入了首问表格,再加上了她追问的内容,然后就拿起对讲机在系统内呼叫转运护士。
“别担心”,她拍拍我,“把你的医保卡给我”。我告诉她没有医保卡,我目前只能自负,没问题的。她哦了一下,叫我把证件给她,又开始呼叫另一个行政部门,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医保或物价部门,叫我准备各类材料。
五分钟之内,老陆就被转移到一个单人诊间,我知道那已经是急诊区域,很担心他们会赶我和孩子出去,不过转运护士相当友善,不仅让我和孩子共同进了诊间,还说叫我一定要照护好孩子,对丈夫要给点安慰,她说:“这个病很疼,非常疼。”
我真想握住她的手说,你们可真是白求恩大夫的后人啊。
我的法语截至目前是零基础,英语是蹩脚得一塌糊涂,仗着老陆和小陆左右护法我才能跑出门办点事,现在老陆倒下了,小陆在看家,我领着一个中文也只会说百来个单词,还天天吵吵“妈妈我能帮你点什么”的娃,两眼真是黑了又黑。
给我开账单的医保办姑娘是个实习生,态度老好,英语跟我一般差,相同的资料让我给了两三回,整得蜷缩成虾米一样的老陆又爬起来给她发邮件。但她的老师不仅利索,服务态度更是没得说,她叫我付账去,说前面右拐右拐再左拐……算了,你要不要我带你去?
我英语法语虽然瞎,但表情和肢体语言一定是非常到位的,前面是眼冒金星的无助表情,后面是鸡啄米一样点头。我乖乖地跟着这个医保办的老员工,她用工卡刷开了各种内部通道让我一路畅达收费处。
医保办给我的账单上显示是1378刀,收费处一看,说要了解我是否有PR身份,她的英语很溜,可架不住我还是听不懂全文,但我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告诉她,我的医保卡三个月后生效,她说好,她需要再次甄别一下费用清单,并重新确认一下政策。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在电脑上一阵操作,账单就变成了1129刀。“你要保管好,这不一定是你最终的账单,但是你可以提交申诉的依据”她郑重地说。
我点点头,我看到华人家长群里说,急诊一挂号就是1000加元,所以早就有大出血的准备,现在这局面,如果1100多就能解决老陆的痛苦,我已经很感恩戴德。
付完费再回到老陆身边,他已经抽完血,验完尿,吃了两片药,进行了两次肌肉注射,其中一次,是吗啡。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说不疼了,且开始有睡意,我很是欣慰。
他伸出不输液的那只手,抓住我,说“老婆,这次都靠你了,谢谢”。
此时是11点半,距离我咨询红玉过去了三小时,距离我们抵达医院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表现尚可,如果语言能力强点,应该会更顺利些。但人真是逆境求生力量倍增,我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在极端事件来临时,也是会豁出一切的。
【人性化是最好的良药】
这是一家非常普通的社区医院,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看来就是中规中矩的医院,甚至,可能条件算是差的。因为它的急诊科内,没有宽阔的走廊,没有漂亮的诊间,医生都在匆忙地穿梭,老年病人躺满留观室的走廊,一个苍老的保安坐在留观病房门口,告诉我,请给你的孩子带好口罩,新冠并未走远。
老陆被转运过程里,每一次拐弯我都以为这轮椅马上就要撞到墙脚或桌子,但竟然没有。要是在中国,这个空间格局消防绝对不可能过关。但现在,这儿高密度地运转着急诊抢救工作,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大声呼号,没有监护设备此起彼伏的声音,每个格子里面,每个人都轻轻地说话,淡淡地微笑。
老陆在诊间内吐得嗷嗷叫,医生马上进来,但也是轻轻地,说我是某某医生,现在请你告诉我疼痛点我要确认下,再告诉我血尿多不多。
我前几天就想写一写加拿大的“张力”,我想说的是一种反差,比如这里的负荷很重,但是大家的表达却很轻,却从容不迫,仿佛没什么压力,再比如这里候诊人多工作量大,但医护们的眼神却总是很及时地关注到你。
有很多人说加拿大的医疗免费但特别低效,等得人无药可救。我从那么多急诊病人面前经过,很多病人也在微笑着问候我和孩子,我想,免费固然让医疗负担极为沉重,但医疗机构肯定不是主观低效的,就我家老陆的经历而言,我觉得已经足够快。
我在北京的某大三甲医院也看过肾结石,我也理解他们负荷的沉重,区别在于,北京的医院面对着全国的病人,所以不是疑难杂症患者的我显得非常不重要,有个医生对我说,“你就不要来这里看了,你看看前面那个黑龙江患者,他开过刀了,取出来一大把石头呢,你就这么一两颗,没事的!”
我听着觉得也挺有道理的。
加拿大的医疗机构也累,可人家照样对我先生的疼痛表示感同身受。对我,他们有三批人来解释说:很抱歉,没有医保卡也没有购买短期商保的Newcomers没有办法马上享受福利,这次账单你要清楚,政府福利不能cover掉;对老陆,他们的医生护士都耐心备至,对于老陆不小心弄脏了他们诊间,一点没有怪罪之意,反而予以抚慰;而当我们的小儿子看到父亲被拉走做CT时,他不解其意而嚎啕大哭,推着转运车的小伙子马上回身告诉他:别害怕,我还会把你父亲送回来的,他只是去做检查。
我们在老陆好转后就走了,因为护士大姐跟我们说了三次:让孩子远离这里,病毒太多。看到他已经可以沉沉睡去,我带着孩子找餐厅,结果,电梯标识看不懂,人家地下一层是SS,餐厅更是法语,找不着北。但一出现困难,推着送货车的一位工作人员就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
我的不安是一点点消失的,我知道,每个角落都有能帮我们的友善人士。
当日下午两点多,CT结果一出来,没输完液,医院也让老陆走了。紧张的时候他们真的紧张他,但CT显示石头已经排出后,他们也马上请君离席,要知道急诊床位全满,老陆被留观,占用的是护理操作台和医生办公室之间的工作内部区域。
但他们不放心病人自己走,说是打过吗啡,必须有人来接他医院才放行。
我想到了住在医院附近的阿登,他二话不说把人给我送回来了。老陆生病,他从群里知道,马上致电,他给我们介绍的买车经纪人也来电问是否要帮助,我一一谢过。
我把阿登请进门,叫他喝点我煮的银耳羹,他一口没喝,我给他带上我做的肉包子和红糖馒头,他一个不拿,他说,你们安顿下来最要紧。
阿登也是治愈我们的一环。但我不想狭隘地说是同胞的温暖,所有的温暖都是有同情心的善意之人给的,包括同胞。
我家老陆是个有福之人,他得到那么多美好的帮助,也和他与人为善有关吧。出国前他在无锡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拉一位自杀的老妇人上岸,连我都是几日之后才知道,他不觉得多高兴,因为替那位老妇人的命运感伤。到了加拿大,他出去办事回来总跟我说,觉得自己在一个与人为善的环境里,挺幸运的。下雨天他把自己的伞借给同去超市的黑人母子;在英法语环境里也不算游刃有余的他愿意帮助costco的客服解决和一个华人老婆婆的纠纷,双方从剑拔弩张到互相理解,靠了老陆的温和拆解,他无尽的耐心让老婆婆很感动,也让西人不断感谢。
所以,美好的情感都是回旋往复的。老陆的疗愈是众人的人性化给他合力治愈,他好得很快,好了之后比病前更康健快乐,也更愿意去帮助别人。
【痛定思痛的反思】
一千多加元用来急诊治病,我一点也没觉得贵,因为占用的人力资源、药物、检查检验和诊疗场所,都应该是昂贵的。
懊悔的是,我没有未雨绸缪,把三个月的疾病风险当作小概率事件而搁置一旁。
我一直以为,若有风险,也是偶有小病,那我带过去的药肯定也能顶一顶,何况,老陆几乎在国内就没上过医院做过治疗,医保本都是白本,至于娃娃们,这些年也仅仅是感冒之类小事,我也有诊疗心得。
我罔顾不可预知的风险,更没有考虑到,新移民在落地初期的千头万绪之难、之累、之交叉繁复会让人身心俱疲,自然也会导致免疫力低下,导致各种不期而遇的身体反馈。
老陆回家后,我们马上请阿登介绍了保险经纪买了家庭险,算是亡羊补牢吧。
但,世上万事,祸福相倚,看到了灾难,也感受到了美好,所以,经一事,长一智,既有福报,也好好待人,如此,不辜负一场惊险消耗的能量和浸润的恩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