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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往事:深夜,被抢光200万的父亲从远方归来,笑着进门说没事

2017-07-21 库尔班江•赛买提 凤凰WEEKLY

口述|库尔班江·赛买提 采访整理|张弛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4年第12期,总第505期,原标题为《一个维吾尔人的家庭史》。现节选部分内容,作为“凤凰WEEKLY|故乡往事”系列登出。


父亲:我要把三个儿子都赶出和田


和田是新疆非常传统的维吾尔族地区,但我们家与其他家庭有些不一样。我们家四个孩子,三个不在新疆工作和生活。老三继承了家族的生意,在深圳开玉器店,老四在深圳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做后期处理。只有妹妹在和田当汉语老师。


在南疆,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家庭。这归功于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亲。他喜欢跟别人聊天,尊重有学问的人,不断学习。父亲是阿图什人,不论经商理念,还是做人做事的方式,都跟一般的玉石商人不一样。


△库尔班江结婚时与父母合影。


大概在1984年前后,刚改革开放不久,我父亲做玉石生意,开始频繁往内地跑,眼界变得开阔。回来后,经常给我们讲他遇到的人和事。


父亲说,你们是男孩,一定要出去。他经常对亲戚朋友们说,三个儿子,我一定要把他们都赶出和田。他真的做到了。我觉得父亲的包容性、对一些事情的理解,真的超过很多干部。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包括对宗教的看法,跟和田别的维吾尔族家庭都不一样。


小时候,我们兄妹都不会念《古兰经》。每到寒暑假,妈妈就想把我们送到阿訇或者伊玛目(伊斯兰教教职称谓)办的讲经班,但父亲坚决反对。这件事上,他们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


我父亲认为,孩子还小,等长大后自己有了感悟,再让他们自己选择也不迟。但我妈担心,如果不去学经,以后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教徒”,不被当地社会接纳。我爸说,所有的罪恶,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小的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慢慢地,特别是这几年,和田的宗教氛围更保守、环境更恶劣,我觉得他实在是太伟大了。


△库尔班江镜头下的喀什,摄于2014年(手机拍摄)。


因为我们兄妹几个没去过讲经班,妈妈现在快60岁的人了,她的兄妹至今都不跟她来往。即使偶尔见面,也是刺激她,“你看,跟你们家孩子说话,需要请一个翻译”。意思是,你的孩子都是“汉族人”。其实我们维语都很流利,交流根本没有问题。我们也被亲戚排斥在外,妈妈的家族中,30多个表兄妹从小都不跟我们玩,说我们是“卡菲尔”(异教徒)。母亲特别痛苦,父亲也特别难受。


其实,我父母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每天做五次礼拜,斋月时封斋,尽可能帮助身边的人。


不戴头巾的妹妹和“深圳人”老三


妹妹喜欢当老师。小时候,家里有白墙,妹妹到处写字,就好像给人讲课一样。四兄妹中,学习成绩最好的就是她。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妹妹考了全和田市第二名。从小我妹妹是不戴头巾的,在和田那个地方,这是不可想象的。我妈曾因此很不高兴。但爸爸说,不戴就不戴,那么漂亮的头发,脏了可以洗。


△和田县喀什塔什乡黑山村小学,摄于2006年。


如果不是父亲的玉石生意出了问题,从博州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许我也会成为一名教师。2000年,父亲去俄罗斯做生意,200万人民币的现金被抢,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爸爸从俄罗斯回来时是深夜,扛着一个很破的麻袋,笑着进门的。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回来都很高兴。过了三四天,跟我爸聊天的时候,他笑着说,“真主给的,真主又拿走了”。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了内地。后来我才知道,他带走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玉石,没想到全部石头又被偷了,包括身份证,什么都没有了。


这件事,对我父亲打击特别大。因为他有很强的责任感,也爱面子,觉得不赚钱就不能回去。但越较劲就越没有起色,他承受不了打击,失踪了,几年之内音信全无。我是家里长子,当时妹妹在上大学,老三也要高考,老四在上初中,我必须撑起这个家。于是,我一边做生意赚钱供养家里,一边到全国各地去找父亲。


那段时间我特别难受,压力也大,每一天都必须挣到钱,不然家里生活难以维系。


2004年找到父亲时,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一定规模了,等父亲回到和田,休息半年后,我就离开和田了。当时父亲已经重新开始做生意,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


传承家族生意的重任落到了老三身上。现在老三在深圳开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说,第一,不要着急赚钱,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这样压着他。他现在在整个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欢迎,别人还给他取了一个汉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没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块4公斤多的石头,深圳一个老板想要,开价560万元。当时我们都很高兴,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问题,上面的“皮子”(指皮壳,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没跟他说。第二天就要付钱,我爸知道了,说这么好的东西,也不给我欣赏一下。


我父亲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说,这个石头不能卖,这个“皮子”不对劲。他端了一盆开水,把石头泡在水里,一个多小时,然后放进冰箱冷冻室,第二天拿出来,闻到了浓浓的化学味。老三当时急着挣钱,说这也没褪色,还是卖给他吧,能赚不少钱呢。我爸就说了一句:你过来这边,是赚钱的还是扎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实不便宜,我爸的原则是,第一不能骗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让他在你店里消费。玉石生意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过程,不能让人产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问他,本钱多少,他说,别逼我说谎。


假“皮子”的事情,对老三和我都意义重大。老三刚开店,他有经济上的压力,开始几年很着急,现在快5年了,他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而且我爸经常去深圳监督他。


对于我们家而言,生意很重要,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但我爸没有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传播一种文化。


回想起以前在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上,你看上一个东西,但钱不够,先拿着。暂时没钱也不需要写欠条。互相信任,没有欺骗,纯粹是一种在信任基础上的交易。但现在市场越做越乱,名声也差了。有些人为了钱,把信仰也搭进去了。比如,发誓:安拉在,我的本钱是多少。我爸一说起这些,就会很难受。


△“巴扎”,系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它遍布新疆城乡。 在南疆维吾尔人聚居地区,差不多每个乡镇、交通路口,都有巴扎。新疆因地处丝绸之路这条中西贸易通道的中段,各族人民特别是维吾尔人具有重商、崇商、经商的传统。新疆各地的巴扎,就是他们长期从事商贸活动的场所。


我爸给我弟弟传递的理念是,钱早晚会赚到,但可能会更辛苦。现在市场乱,竞争激烈,我弟弟开始很难接受这种理念,觉得他这种方式过时了。但经过这么几年,他发现刚开店时遇到的一些朋友,现在还在,明白了我爸给他传达的东西是对的。现在弟弟话越来越少,办事越来越稳。


假“皮子”的事情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没赚钱,养店、生活,一个月差不多要两万元。我问,你有没有收获?他说,有,我现在是深圳人。他特别自豪,身份证都随身带着,随时掏给别人看。他现在户口已经迁到了深圳,对于商人来说这是很难的。他很自豪,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现在是深圳人啊,有一种被人认可的感觉。


我找了个汉族女朋友


在和田,很多维吾尔族人会排斥汉族人到家里去,汉族人用过的盘子、筷子、碗也会扔掉,不再使用,但我家不一样。其实我很少感觉到民族的东西,小时候我们跟汉族小孩玩得多,他们也可以到我们家来玩,吃我妈妈做的抓饭。


我在和田最好的朋友,是土生土长的汉族人,维吾尔语流利,经常过节到我家里去,说库尔班江不在,我就是你的大儿子,给你送只羊。


△穆斯林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古尔邦节”,又称“宰牲节”。


很多人感到不太可能,除非家里有人在政府工作。邻居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们,甚至跟我妈当面讲,不要叫汉族人到你们家玩、吃饭。我妈说,我孩子的朋友,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最后的结果是,邻居不再跟我妈来往,他们认为父母没有把我们培养好,跟汉族人在一起,还在内地生活。


结婚之前,我还交过一个汉族女朋友,一个上海女孩。我跟我爸讲,我喜欢上一个汉族女孩。我爸说,行啊。在南疆,这是维吾尔社会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我爸说,如果你觉得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没事儿子,你过好你的幸福日子就行了。


在北京的时候,我爸、干爹还有那个女孩都在,她还喝了一瓶啤酒。这在维吾尔社会是不可想象的,我都不敢(在长辈面前喝酒抽烟,是维吾尔族的禁忌)。虽然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但不是因为民族或者宗教,而是性格和文化差异,跟内地的年轻情侣一样。


我带她回过和田,虽然语言不通,但她和我妈处得特别好,有时候我当翻译。我父母很高兴,还很大胆地跟别人讲,说我儿子的女朋友来了,是个汉族人,我儿子要和她结婚。一些人因此直接骂过我妈,“你们是要下地狱的”。有好几次,我妈都是哭着回来的,但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


△库尔班江镜头下的喀什,摄于2014年(手机拍摄)。

汉族老太太问我:你为什么不吃腊肉


维吾尔族人在内地生活,有时候会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们单位的同事、领导都特别喜欢我,该我做的工作我认真去做,没有人觉得我是维吾尔族有什么不同。刚开始工作时,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大家都很照顾我。经常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出差,为了我一个人到处找清真餐厅。我说,别找了,我要求吃汉餐。他们说,别开玩笑,再找找。但我坚持进了汉餐厅,服务员给我炒西红柿鸡蛋,一碗米饭。吃饭的时候,一定是先给我上,大家都习惯了。


但有的地方,你说维吾尔族、清真,都没人懂,就得说回民;还有的地方说回民也没人懂。在四川地震灾区,导演告诉店家,库尔班江要吃清真的,结果,给我上了一盘清蒸排骨。导演都急了,没办法,只好说库尔班江信佛教,要吃素。哦,懂了,给我上了泡菜和米饭。


地震灾区老百姓那种淳朴、善良,让我特别有感触。一个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腊肉、腊肠给我们吃。老太太一直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吃腊肉。导演一再解释,他是穆斯林,是回民。


老太太说,这个是我们自己做的,是干净的啊。我吃饭很快,吃完就想走。老太太说,我没看到你吃腊肠。我一看她家的狗来了,就说,好,我吃,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块。导演看老太太一直盯着我,就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我趁她不注意把腊肠丢给了狗。筷子还没放嘴里,我就说,好吃。


导演都觉得,库尔班江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我对这些没那么矫情,我认为,这是一种尊重,他们遇到这么大的灾难,还把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他们不懂维吾尔族的风俗,再解释也没有用。我不会吃,但就是要夹一块,这是对她的尊重,就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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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康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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