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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往事:快手网红爱上KTV公主,自残式讨债的社会大哥开了烧烤店

2017-11-20 石丰硕 凤凰WEEKLY

作者|石丰硕 编辑|金快乐

璐璐和往常一样,随着其他公主走进包房供客人挑选,她突然发现正对着她的客人是她的大舅……


这座城市的规划比较强迫症,凭借松花江划分南北,一条主干路又隔开了东西。

 

东南边的发展目标似乎是要努力摆脱乡镇的印记,本地最有消费能力的精英们聚集于此,喝咖啡逛商场,仿佛一场盛大的真人秀,主题是学习如何像个城市中产阶级一样生活。

 

而西北边则充满了烟火气,烧烤店、老旧楼房、以及几百块钱就能尽情喝一顿花酒的小夜场,这是让“社会人儿”们获得愉悦的应许之地。

 

为了替人讨债,他揪出了自己的肠子

 

社会人儿,又称社会炮子,这是东北最奇特的人群。他们有着相似的外形,或膀大腰圆或瘦成竹竿,光头圆寸居多,喜欢佩戴佛珠或金链子这样的饰物,身上有明显疤痕及刺青,并都有过游走于法律边缘谋生的经历。

 

“社会人儿”对他们来说并非蔑称,而是某种证明自身生存力量的勋章,很多东北人也以结交“社会人儿”为炫耀资本。

 

九哥就是这样一个“社会人儿”,他是酒桌上的布道者,只消二两半白酒和一把烤腰子就能让他打开回忆大门,摸着光头跟陪他喝酒的人讲述自己的峥嵘岁月。混社会这件事和在北上广求职一样,需要看经验和阅历,九哥已人到中年,按他的说法他蹲过两回笆篱子(进监狱),所以他不是普通的社会人儿,早已荣升为社会人儿们的大哥了。

 

第一回是八十年代初,夏末的一个午后,刚满十八岁的电工九哥和往常一样在松花江里游泳,江水湍急冲走了他的泳裤,一场憨豆先生风格的滑稽短剧上演了:九哥捂着下体上了岸,想赶快找到其他衣物遮羞。恰恰就在这时几个女中学生从江边走过,尖叫声招来了公安……当时正赶上第一次“严打”,九哥被判“流氓罪”蹲进了号里。

 

一年后九哥出狱,那是华语乐坛最魔幻的时期,迟志强悔恨的狱中囚歌飘满大街小巷,仿佛在狠狠地讽刺九哥。但九哥毫不在意,生活里比流行文化让他更闹心的事儿太多了,车间主任给他送来了开除通知、父母也和他断绝了来往,一个少年就这样被事业和家庭抛弃。

 

1985年春节,九哥来到父母家门口,敲了半小时门也没人开,九哥没说话,放下买来的炉果和打零工攒下的二百块钱转身离去。

 

炉果:一种东北传统点心,主要原料是小苏打、鸡蛋、面粉。

 

父亲愤恨地呵斥,母亲苦苦哀求,电视里陈佩斯们在寒冷的工体尬演,史上最失败的春晚与九哥陷入谷底的人生形成了奇妙的互文,这是九哥的顿悟时刻,他决定抛开一切羁绊,投身怒海。

 

正式开始混社会的九哥叫上几个狱友做起了替人收账的营生。

 

九哥收账跟一般的社会人儿不一样,他敢玩狠的,第一次收账就当着欠债老板的面用水果刀划开自己的小腹并揪出一截肠子:“你不还钱,我还往外拽。”老板吓得面如土色,自然痛快掏腰包。敢于自残的九哥慢慢打出了名声,以后他再收账就不必动刀了,掀开上衣露出几近透明的肚皮,对方立刻服软。

 

他对来抓他的警察说:

看完这把牌就跟你们走

 

现在的人可能难以想象,九哥靠着对自己下手狠这一个优势,在收账这一行一干就是十多年。放债的老板给他买车买房,他照单全收,给他介绍对象他则十分抵触。九哥自认与其他大哥不同,他不想自己的下半身也被老板包办,争凶斗狠的间隙,他居然自己找了情人。

 

女孩的名字没人提过,兄弟们都管她叫九嫂,俩人咋处上的也没人知道。但九嫂确实漂亮,用九哥的话说“大眼睛跟傅艺伟似的。”

 

傅艺伟,上世纪90年代初期,男人们的梦中情人。因在90版《封神榜》中饰演妲己一角而著名,生于哈尔滨。

 

九嫂来自农村,母亲早早过世,家里只有一个成天酗酒的父亲和一条骨瘦如柴的狼狗,离开家的九嫂在城里按摩院打工,偶尔还要为了赚二十块钱去舞厅让黑灯瞎火里的老爷们儿摸半小时。

 

遇到九哥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机,她不再被任何人侮辱欺压,冬天穿貂夏天旅游,瞬间实现了阶级跃迁。九哥真心对她好,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强悍的男人。只不过她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在东北,跟大哥过上的女人应该都懂得规则——她和他与其说是互相取暖,不如说是像两个病人在互相管理对方。

 

1998年,九哥拿着一把猎枪去乡下收账。

 

欠账的是个老赌鬼,被逼到绝望之际一把抢过九哥的猎枪把自己给爆头了。看似无能邋遢的老头却选择了和海明威一样的死法,这让九哥受到了巨大震撼。九哥当然不知道海明威是谁,他只知道以前他靠自残收账没人会把他怎么样,而眼前这被轰掉一半的脑袋在提醒他:出大事了。

 

九哥洗干净身上的血迹找了两件衣服换上,回到城里就进了九嫂常去的麻将馆,呆呆地坐在角落沙发里看着情人白净的手在麻将桌上翻来覆去。

 

不到半天的时间公安就找来了:“老九,跟我们走一趟吧!”“你们来得挺快啊?等会我再看一把牌就跟你们走。”九哥的语气仿佛是在和到访的亲戚说话,全然不顾九嫂和麻友们瞠目结舌的神情。

 

九哥因非法持有枪支和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十年,九哥的小弟们树倒猢狲散。

 

九嫂则尝到了命运的苦涩,原来的一切安逸和风光都建立在一个男人危险的事业上,就像茨威格笔下的断头王后。只不过九哥这个命运赠送给她的礼物,价码有多昂贵她早就知道。

 

断头王后,指法王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原奥地利公主,美丽优雅、风度偏偏、生活奢侈,法国大革命期间死于断头台。

 

2005年,九哥提前出狱,九嫂把他接回了家,九哥再也过不动打打杀杀的日子,和九嫂领了证。九嫂拿出这些年苦苦打拼攒下的积蓄,这对中年夫妻开了家烧烤店,起名“光辉岁月”。

 

KTV里的精神小伙:快手是他的精神家园

 

经营多年,九哥的烧烤店生意一直不错,每天都会开到后半夜。九哥喜欢和客人聊天,从他戴的手串有什么讲究到朝鲜半岛局势无所不谈,不过大家最喜欢听的还是他讲自己混社会那段经历,新一代穿着豆豆鞋精瘦的社会人儿都是九哥的粉丝,小天就是其中一位。

 

精神小伙的标配:豆豆鞋。穿豆豆鞋通常不穿袜子,就算穿,也得穿船袜。总而言之,必须露出脚踝。


小天是“金凤凰”KTV的服务生,金凤凰是一家典型的“商K”,与“纯K”不同,“商K”是有陪侍服务的KTV。只要花上二百块钱,不仅有漂亮的小妹,还有精神的小伙陪你一醉方休。陪侍的小妹叫“公主”,陪侍的小伙叫“少爷”。

 

长相有点像MC天佑的小天曾经想过当少爷,“毕竟来钱快。”直到有一天,他送果盘时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用增加小费的方式,逼迫少爷一口喝下半瓶白酒。于是他放弃了虚妄的幻想。

 

KTV包房里传出的歌声粗砺乖张,但每一首似乎都是某种人生的映射。东北KTV里点播量最高的歌是《朋友的酒》、《我的好兄弟》,最近又多了一首《我们不一样》。朋友、酒、兄弟这些江湖意象共同构成了失意者的安慰剂,冰雪之间疲惫的生活需要别样的炫耀,KTV给形形色色的大哥大姐们奉献了无数个卡比利亚之夜。

 

《卡比利亚之夜》,1957年意大利电影。单纯善良的妓女卡比利亚一直梦想和自己的爱人过上甜蜜安稳的日子,却一次次遭到欺骗和伤害,最终仍不改乐观的本性。

 

当客人们搂着公主少爷咆哮时,小天则躲在没人的包房玩手机,快手是他玩起来最自在的精神家园。按照快手的语言体系,小天是标准的“精神小伙”,不管什么季节都要露脚踝、留着两边光上面厚的炮头,穿紧身的假阿玛尼T恤。没人的时候苦苦练习社会摇,准备充分了就带几个同伴像做广播体操似的录个十来秒传上去,动作潇洒自如,上一次热门就够他吹好几天牛逼。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p0568l3xuvc&width=500&height=375&auto=0

社会摇是流传于东北“社会青年”中的一种舞蹈形式,即便很多东北年轻人也认为这是一种“土味”。具体怎么摇,可参见上面的视频。

 

快手太诡异了,当微博大V们获得上万转发量就兴奋不已时,当知乎答主写出千赞答案就以意见领袖自居时,快手玩家只要来上一段意义不明像素不高的短视频,就可以收到十余万甚至更多的流量。

 

快手和主流互联网世界隔着一层次元壁,似乎是对社会固化阶层割裂的某种隐喻。就像小天无法理解为什么别的网红都能变现赚钱,他都上过好几次快手热门了却还是个夜场服务生。

 

和范进考科举一样,“精神小伙”们也虚构了一条上升渠道:手机里十七秒的他们不管是喊麦还是摇摆,都在努力打造一个暴力的秩序破坏者形象——

 

“你可以看不惯我的顽固,但是你记住,我就是这么嚣张跋扈!”“今生如若不成神,来世不做社会人!”

 

这些语录每句拿出来都是澎湃与热血。精神小伙们觉得只有沿着这样的信念走下去才能赢得江山美人。

 

精神小伙的外部特征:露脚踝穿豆豆鞋、留着两边光上面厚的炮头、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

 

小天在认识九哥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他设计过自己的人生成功路径:先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几年,积累人脉和资源,寻找时机做点大生意,早晚会成为到哪都有排面儿的社会人儿……简单流畅有如一篇单机游戏通关攻略。

 

但许多和他一样的“精神小伙”无法意识到,即便在地下语境里,进阶也绝非易事。他们在快手里表现出的乖张与癫狂只不过是对社会大哥们拙劣的cos play。

 

听过九哥讲述自己如何开膛破肚的经历后,再看看自己如鱼刺般孱弱的身材,小天似乎醒悟了一些,觉得还是当个安静的美男子较好。

 

“是狼到哪儿都吃肉,是懒子到哪儿都挨揍”这样的宿命观又成了小天的信条,社会摇该摇还是摇,精神小伙该当还是要当下去,但不老实干活经理真扣钱啊。

 

KTV里陪酒的公主

遇到了前来消费的大舅

 

去年十一,我来到“光辉岁月”撸串,特意问起了九哥怎么好久没看着小天了,九哥告诉我:“他不在市里干了,回老家掰苞米去了。”

 

小天辞职的理由非常烂俗——失恋。

 

小天在金凤凰当服务生的时候,和一个坐台的公主搞了对象。这是悲凉残酷的恋爱体验:每天凌晨下班后,小天都得在包房门口等着还在陪客人嬉闹的女友。

 

网络上的一则KTV招聘启事

 

九哥曾经在烧烤店里以关爱的口吻问过小天:“你说你找这么个对象图啥?”小天的回答颇出人意料:“这是我的命。”“命”这个字太沉重了,沉重到哪怕九哥这样的“过来人”都无力反驳。

 

更无奈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批判那个陪酒的女孩,你说她浪荡,她说自己是为了生存;你说她不自重,她说我就是陪客人喝酒你怎么思想那么埋汰?

 

女孩在KTV里的名字很风尘实用,叫“璐璐”。璐璐经常跟小天一起来光辉岁月吃烧烤,一边吃喝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样的客人和趣事。

 

我听过并且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有一天金凤凰来了一对夫妻,好像在闹别扭斗气。一进包房老公就点了璐璐坐台,妻子也不甘示弱,马上叫来经理选了一个少爷。四个人形成奇特的组合,坐在由赌气和尴尬萦绕的包房里,场面犹如伍迪·艾伦七十年代的喜剧电影。

 

一阵沉默后璐璐先开了口:“大哥大嫂,不管咋的,来咱们店里都是客,我先把这杯干了,希望你们喝得开心,回家后两口子还得过乐呵的好日子!”说完璐璐把一杯带冰块的啤酒咕咚干了下去。

 

梳着飞机头穿紧身红西服的少爷则站了起来,表演了一次“吹瓶”(一口喝下一瓶啤酒),气氛开始破冰,果然过了不到俩小时,夫妻二人合唱了一首《知心爱人》并和好如初,璐璐和那个少爷也因为劝和有功得到了额外奖赏。

 

第二件事则非常惊悚。璐璐和往常一样随着其他公主走进包房供客人挑选,璐璐突然发现正对着她的客人是她的大舅!不过好在她化了浓妆,大舅来到这里也是带着醉意的“第二悠”(东北方言,指一场饭局或酒局结束后,转场去下一个地方继续嗨,类似“赶场”、“续摊”)。

 

 

她赶快把头扭到一边,“妈的当时给我吓屁了,这要被认出来,我和我大舅在我们家都得完犊子。”有惊无险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四个字,对于这点璐璐那天应该深有体会。

 

璐璐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她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她在城里做什么工作,父亲在幼时就抛弃了这个家,母亲体弱多病还得伺候好几垧地。璐璐靠坐台赚的钱一半都汇给了母亲,并称这是在饭店打工的收入。大舅是个憨厚老实的瓦匠,那天是包工头带着他来潇洒潇洒,万一当场真把外甥女认了出来,可能他得比璐璐还无地自容。

 

当然,还有另一种残酷的可能性。大舅其实认出了璐璐,只是假装不认识,就像璐璐装作不认识大舅一样。事后,他们都决定让这个夜晚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这的确都是命,没落的生存环境与枯槁的内心交织,执拗的年轻人只能用嬉皮士一样的态度拥抱丑陋与肮脏。

 

璐璐也是快手玩家,打开她的页面,全是各种角度的自拍,浓妆艳抹,丝袜短裙,评论版里散落着直男们留下的“666”“加个微信呗!”“出来卖的,一次多少钱啊?”璐璐丝毫不在意,也许在她的认知里,放纵的形象能硬碰硬地消解压抑与痛苦。

 

璐璐喜欢小天,是因为有一次一位客人丢了手机,小天捡到后还给了失主。她觉得“这小伙人好”。但真正帮她脱离苦海的,是一个开奥迪的富二代,那小子继承了父亲的工厂后成天吃喝玩乐,金凤凰是他的销金窟。

 

已婚的他承诺给璐璐买套房子,并每个月给数额不等的现金,只要给他当“铁子”就行。璐璐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离开了金凤凰,也离开了小天。九哥说最后一次看见璐璐,就是她抱着肩膀在初秋的夜里,瑟瑟发抖地跑进那辆奥迪。

 

九哥的酒杯还没放下,拆迁通知先从天而降。谁也无法阻挡城市建设的步伐,九十年代扛着猎枪腰挂匕首的九哥不行,在移动互联网里跳着社会摇的精神小伙也不行,“光辉岁月”很快要搬走了。

 

最后一次在那吃烧烤,九哥送了我一瓶老村长:“我跟你九嫂搬走后,你还得常来,我还有不少事儿没逼逼完呢。”

 

酒过三巡走到门外,路灯下白雪已经覆盖大地,回头一望九哥还坐在柜台前微笑着,那一刻他满是横肉的脸上居然透出了一丝安详。

 

混子也会老,这点我之前从未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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