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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背后:战争中的平民,伤痕无法摸平

2017-12-21 周宇 段宇宏 凤凰WEEKLY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09年第10期总第323期

原标题为《北回归线上的疤痕》,有删改

作者|周宇 段宇宏 新媒体编辑 金快乐

梁广大的整个童年,都在中越的炮火中度过。战争的后遗症无法摸平。二十多年后,他在网上用专业知识驳斥那些对战争一无所知,却无限向往的年轻人。


2009年3月初,广西凭祥天气骤然转冷,雾气蒙蒙,阴雨连绵。


这个在中越关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城市,名气远超过管辖其的崇左市,而隶属凭祥的对越口岸友谊关,则更加声名显赫。


中越边境的友谊关口岸。


“祝贺中越陆地勘界圆满完成”的横幅,在凭祥随处可见。从凭祥到友谊关的公路两旁,农家屋顶几乎都插着五星红旗,它似乎强烈宣示着:这是中国领土;又似乎在提醒着:越南就在不远处。


中国友谊关口岸与越南谅山省友谊口岸之间的两处相望的山坡上,竖立着1116和1117两块界碑,祝贺勘界完成的横幅还未撤下,空气里还残留着喜庆的气氛。


数天前的2月23日,中国国务委员戴秉国,越南副总理兼外长范家谦在此举行隆重揭幕仪式,宣告中越陆地勘界工作结束。


30年前,此地曾牵动全世界的目光。1979年2月17日凌晨,集结于此的中国军队从友谊关开拔,向越南发起突袭,第二天,中国政府宣布打响对越自卫反击战。


战火中的中越两国平民

 

2月17日凌晨,中国军队总攻的炮火将越南老街市女中专生姜氏梅惊醒。周围是不断的爆炸声,附近的教堂被炮弹炸毁,姜氏梅的一户邻居家被炮弹击中,全部死去。


老街城一片混乱,人们只知道炮声是从北面传来的。姜的父母丢下了临街的大片木头房屋,只带着些衣服和钱,在黑暗中拉着7个孩子往南跑。


全家夹杂在难民潮中狂奔,终于逃到40公里外的柑塘。柑塘火车站挤满了逃难者。姜家幸运地挤上火车,逃到200公里外安沛省的亲戚家。列车的窗外,是挤不上车徒步往南的人流。


逃到安沛省后,姜氏梅一家很快花光了积蓄。他们没有回到家乡老街,越南政府不允许任何市民回到已成废墟的老街城。姜氏梅一家和其他从老街城逃出来的家庭一样,靠外出打工或是做小生意努力活下来。战后10年间,他们的家乡老街城,除了驻军,是一座只能长草的空城。


离云南文山州天保口岸约1公里的壮族人梁广大(化名),一家都是国营天保农场的职工。10年间,梁家经历了三次疏散。


1979年的战争爆发后,梁广大的母亲用壮族传统背带将4岁的他背在背上,全家疏散进猫耳洞,洞外,炮火整夜不停。


1981年,梁家再次被通知疏散,一些来不及疏散的村民死于炮火。梁的父亲是支前民兵,梁的母亲独自带着5个孩子疏散。3年后,小学二年级的梁广大刚刚开学,梁家遭遇第三次疏散,梁广大再次离开学校。


1986年,因为梁广大的表娘(爸爸的表妹)是对面的山里的越南人,梁家被要求调到其他县的农场。但梁家断然拒绝离开居住了数百年的山头。


梁家此后被停发工资和粮食。这一年,小学三年级的梁广大辍学回家,和家人一起喂猪为生。梁每天和军人们住在一起,并收集军人的剩饭喂猪。


梁广大在越南的表娘一家,同样因为在中国有亲戚而遭怀疑。猛烈的炮火中,表娘一家和村民们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以木薯、野菜为主食。村里一名少妇冒险出山洞背米,被炮弹炸死。惊吓和饥饿之中,表娘家亲友中的三位老人先后死在山洞里。


家门口就是战场

炮弹经常落在院子里

 

1979年中越之间的战争爆发前的30年,中越边境是一派物资流动的繁荣景象,不过,流动的是援助越南的战争物资。中方公布数据显示,到1978年3月止,中方援越物资总值200亿美元,其中93%是无偿援助。


中越边境的友谊关见证了两国关系的变化,1953年,明朝沿用下来的“镇南关”更名为“睦南关”,1965年3月,再次更名为“友谊关”。前30年间,两国党政要人鲜有未到过友谊关的。胡志明与周恩来晤面的关楼大厅仍保持着当时原貌。


广西凭祥的友谊关。


在当地史志的记载中,1974年12月5日是个明显的分水岭。此前,一切详和友好之事无日不在。但自这天红色高棉高层领导英萨利路过此地,当地举办了欢迎晚会之后,边境冲突与越方“恶行”就突然间无处不在。


在广西崇左市宁明县法卡山山脚下的那丁村,与中越边境其他村落一样,多少代以来,人们都没有什么“界线”和“国家”意识,边境线那一侧的邻居,往往是操一样语言的同族,甚至还是亲戚。村民走亲访友、砍柴取水、婚丧嫁娶,不经意间就“出国”了。1965年,两国开放48条便道,界线10公里之内的边民能自由出入。


国家间蜜月骤然结束,边民的日常活动一下都变成可能造成冲突、“侵犯”对方领土的行为。两边资料同时记载了大量冲突事例,“你我之分”日益明显。


1979年开春,那丁村村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军队从自家门口经过。当年负责支前的老支书阮汉生回忆,每家每户都分派了接待部队的任务,“我们村民家里住满了当兵的,到处堆着机枪和弹药”。


今年65岁的何日山,30年前因为常在“国境线”两侧走动,熟悉“那边”邻居的各条山路,遂被选派为攻越部队先导,一直带着部队打到谅山。他的腿当年被子弹击中,如今走路依然一瘸一拐。2008年起,像何日山这种支前有功的百姓,开始每月获得政府60元的补贴。


1979年,中国军队从越南撤回一个月后,当地被列为边境管理区,凡年满15周岁的当地居民一律办理边境居民证或通行证方能在管理区内活动。由于边民长期杂处,难辨你我,此举之意,在于防范对方特工入境破坏。


1980年,法卡山战役打响。再度被卷入的阮汉生印象深刻:“你问我上过战场没有,我家门口就是战场,炮弹经常落到院子里!”


战争结束后,田里满是地雷

 

1990年,越南部长会议副主席、国家副总理武元甲应邀访问北京;越南体育代表团参加十一届亚运会,中越出现和好的迹象。营以上军官的政治学习,一度出现要求对战争总结和回顾的内容,前线军官预感到,战争或需要结束了。


1991年,在那丁村的边务大事记中,越南人开始不再以“特工”、“敌对武装”和“迫害我边民”的面目出现,同年,谅山省官员前来当地参加十一国庆活动。


1992年,中越之间的战争彻底结束,老山的轮战部队陆续撤离。国境线云南一侧开始了战区恢复建设。

 

此前一年,局势已经缓和。梁广大家和越南的表娘家相隔10年后终于在中国一侧再次见面。梁的母亲送给表娘家一小包大米。


表娘家从南方重返故园时,村庄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田园里满是巨大的弹坑和地雷。除了野草,长在田地里的树木也有一抱多粗。


生存成为双方共同的难题。1993年之后,中国政府要求战区人民“两费自理”(生产费、生活费)。梁广大的母亲于是背着清凉油、感冒药、针头线脑、衣服、壮族绣花等翻过山头,去越南出售。


一个瘸腿、姓田的越南人热情地接待了梁的母亲。田笑着说,他是越南的特工,战争时曾带着10个部下,背着100公斤TNT来中国炸桥。但在半路踩上地雷,失去一只脚。


田家的房子也被炮火摧毁,只得在山上用树木简单搭建一间。屋子里只有蚊帐和被子,屋外的几颗龙眼树用来养活4个孩子。


由于地里地雷太多,没有人敢种地。梁广大的表娘一家就靠捡炮弹皮、手榴弹,以及拆废弃的军事工事里的“工事钢”卖钱为生。尽管如此,仍不时有越南村民被地雷炸死。


中国一侧,天保农场也有人被地雷炸死炸伤,但集中扫雷之后,农场橡胶生产得以恢复。但生活依然贫困,如果想要现金,只有挖“工事钢”卖钱。


梁广大没能把初中读完,被战争打断多次之后,梁无法再沉下心读书。战争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烙印。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是畸形的。没有玩具,也不用上学,梁小时候曾经拆一箱手雷,往河里扔着玩,或是打枪来消磨时间。梁广大记得,1985年来的一些士兵入伍时间太短,还不熟悉武器,农场的孩子们就教他们使用武器。


梁如今依然习惯性地穿着从军用内裤到迷彩服、军靴的一整套军装。他热衷于寻找许多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到的那场战争的遗迹。


在网上,梁广大用自己的专业知识驳斥那些对中越之间的战争一无所知,却无限向往的年轻人。对战争和死亡的厌恶,又令他挣扎了很久后决定不去当兵。


重建的家园

无法重建的那一代人

 

1992年,姜氏梅一家也回到了老街。此前一年,越南政府才正式允许老街重建。姜家的木屋早已变成了长满荒草的废墟。幸运的是,姜家认出了当年的地皮,并在原地开始重新盖房子。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找回当年的土地。越南政府鼓励外地人重建老街,土地完全免费。姜家的一户邻居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地皮已被别人占据。


越南南方的年轻人也被鼓励来老街工作:无需考试,就能直接获得公务员身份。于是,老街的市区满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建者。如今,老街市已难以找到真正的本地人。


如今的越南老街。


姜氏梅如今在老街市一家农贸市场旁边开杂货店。战争令她离开了学校。但姜认为更可怜的是她在隔壁同样开杂货店的弟弟。弟弟甚至没能把小学读完。


3月7日,姜的弟弟在隔壁的店铺里拿着棍子打孩子,孩子哭喊着跑进了姜的店铺。姜用尽全力也没能拦住冲进来的弟弟,两个瓷盘摔碎在地上,破碎声与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姜的弟弟冲进店铺的深处一边继续用棍子教训10来岁的儿子,一边说,“我没读书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你还敢不上学去打游戏!”

 

战争结束后,梁广大到处打工。他走遍了大陆的众多大城市和云南的各个边境口岸。1994年在中缅边境的瑞丽口岸,梁被当地的灯火辉煌震惊了。


“同样是国家级口岸,瑞丽人都开始盖别墅了,我们天保口岸还在解决温饱问题。”梁对此愤愤不平,他认为,天保口岸被战争耽搁了太久。梁后来又去了云南另一中缅边境城市畹町,发现比瑞丽更加繁华。1997年,梁离开冷冷清清的家乡,去广东打工。


战后,边境还经历了一段混乱期。1990年代中期以前,遍地的枪支弹药、手榴弹威胁着治安。外地商人来到此地都要保持谨慎。梁也曾借此欺行霸市,强行装卸货物。


如今,不论是文山州还是红河州,依然到处都可以见到“枪支弹药”、“枪支迷药”这样的小广告,和办假证的小广告一起涂在墙上。


2009年2月份,梁广大的妻子还在山上挖出了一箱曳光弹,交给附近驻军。梁对这种子弹的原理和使用方法了如指掌,驻军的士兵们却反而从未见过。


在梁的印象中,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与周围崭新的楼房相比,梁广大多年前盖的家看上去更像是个厂房,略显寒酸。


文化程度不高,脾气极度暴躁成为一代人的共同特征。梁的一位同龄的发小因为冲动杀人而被处决,梁自己也曾经抄起铁棍殴打他人,仅仅因为对方朝他姐姐行走的方向吐了口水。


“翻脸比翻书还快。”身边更年轻的人无法理解梁广大这一代人奇特的脾气。梁说,他在突然翻脸时,常常想起小时候那些和他一起玩耍的士兵,转瞬间就变成烈士。


梁自己也险些被近在咫尺的炮弹炸死:幸好炮弹落在一个洼地,死角挡住了弹片。


注:封面图片为越南战争中的难民,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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