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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爆红背后:中国动画70年辛酸往事

凤凰WEEKLY 2019-10-01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宅总有理(ID:zmrben115)

“每一回都是重新来过的一回,

他做的时候决不想从前做的成绩。

—— 作家·海明威逝于1961年7月2日」出自小说:老人与海》

“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是非善恶,只有永远倔强不甘的热血少年。
国漫动画哪吒热度强劲,反复给观众强化一种思想:不认命,你就是自己的英雄。

哪吒和敖丙,于熊熊烈焰中对立,分不清谁正谁邪。

抛开电影极力推崇的人生信条不谈,近几年,国内动画作品,在视觉呈现上的冲击力度愈发强烈。

时间倒退3年,现象级发酵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引爆“国漫崛起”话题。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当时的宣传,不论是海报和预告片,都显示出一种以“内容取胜”的高级感。

隔年上映的大鱼海棠,同样让观众看到了国产动画在内容和视觉呈现方面的巨大潜力。

秋去春来,海棠花开,动画制作12年,只为这一刻的视觉盛宴。

“就像一个做了12年的梦,就像是等了12年的人。”大鱼海棠的电影画面美得令人窒息。

她的美,不再是红灯笼、大木床和龙,而是油纸伞、土围楼和鱼。

她的美,在音乐,在画面,在意境,更在文化...

将动画造型艺术与民族特色方面的结合,打造属于中国人的东方秘境,是值得国产动画精巧利用的优势。

还记得刷屏朋友圈的国产动画《相思》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当古诗文与典故遇上中国动漫,竟然可以碰撞出如此奇妙的化学反应。
画面融入浓浓中国风,青瓦白墙,碧溪垂杨,塑造出余韵悠长的江南印象。
古朴唯美的画面,随手截屏,都是一幅美到窒息的壁纸。

中国动画80年,涌现越来越多新的内容与形式,赢得外界阵阵掌声,但这些华丽成果背后,还隐藏着许多中国动画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

这是事实:如果没有前人的付出和努力,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灿烂辉煌。

揭秘

1897年7月,美国人詹姆斯·里卡顿带着爱迪生公司的电影走进天华茶园,引起全上海的注意。这里面,就有早年从宁波来沪淘金的邵玉轩。看到银幕上变幻的光影,邵玉轩心想,这玩意儿一定能卖大钱。

只可惜,1920年,电影梦还没开始做,邵就因病去世。弥留之际,他帮儿子邵醉翁买下“小舞台”剧院。父亲走后,邵醉翁开始经营文明戏。不料,随着外国电影涌入,观众迅速流失。眼看大势已去,邵醉翁转身去琢磨电影,5年后创办“天一影业”。当时,他弟弟邵逸夫还在念中学。

香港的“邵氏电影”,八字还没一撇。

几乎同一时间,20世纪初的上海,同样被电影吸引的,还有万氏四兄弟。

不过他们的兴趣不在故事片,而是正片前的动画。彼时,《大力水手》《勃比小姐》以插片形式出现在电影片头,引起四人强烈的好奇:美国人到底是以何种秘技,让这些手绘的小人动起来的?

万籁鸣与三个弟弟生于南京,从小顽皮好动。为了训练四人脾性,母亲买来纸笔、烟盒,让它们临摹绘画。没想到,四人从此沉醉绘画,无法自拔。

由于家境贫困,17岁时,万籁鸣辍学去南京,一面以誊写讲义为生,一面开始自学各种绘画技法。恰好这一年,商务印书馆开设影戏部。拥有画报工作经验的万籁鸣,带着弟弟入职“商务”,接触电影制作。

看到美国动画片的第一眼,万籁鸣就着了魔,发誓要把它做出来。

1919年,为了揭开它的秘密,万氏兄弟写信求教欧美制作人,却未落得任何回应。万籁鸣不甘心,觉得这么好的东西,不能让西方独擅其美。于是兄弟四人在上海闸北区一间7平米的亭子间里钻研动画技术。4年间,他们紧衣缩食,变卖财产,忍受饥寒。在经济最困难时,还买了台二手摄影机,历经上百次的试验,终于搞懂了动画制作的原理。

商务印书馆闻讯,邀请他们制作广告。随后,万氏兄弟画了960张手稿,制作出一分钟的动画广告。但在尝试了几次广告制作后,四人却将商客拒之门外,不再借此盈利。对他们来说,赚钱还在其次。

做出心目中的理想作品,才是正事。

为此,兄弟四人到处筹资、借用器材,一面上班,一面继续在亭子间里研究短片制作。资金紧张,场地有限,资料匮乏,他们只能用笨办法反复尝试。7平米的亭子间,又当画室,又当洗印房。几千张画稿废了重来,几千次拍摄来回排演。又一个4年过去,在设备极其简陋、没有任何技术参考的情况下,四人靠着不断临摹美国人的作品,做出了12分钟的短片《大闹画室》。

第一部国产动画,就此诞生。

|「动画短片《大闹画室》,来源豆瓣」

几度寒暑,几度春秋。为这12分钟,万氏兄弟可谓呕心沥血。这其中的曲折和挫败、艰难与喜悦,不身在其中,就难以体会。然而,这并非结束,恰恰是一切的开始。

此后数十年间,中国动画历经的坎坷,将远超万氏兄弟的想象。

他们在上海闸北亭子间里尝到的艰辛,不过是一首长诗的序曲。

生不逢时

1927年,《大闹画室》上映,轰动上海滩。但动画片并未受到资本家的青睐。3年后,万氏兄弟拍出《纸人捣乱记》,各大影业这才相继开设卡通科。次年,“九一八”事变爆发,面对外敌入侵,万氏交出短片《同胞速醒》。随后,全国各地都有呼唤抗敌的作品出现。

中国动画诞生之际,正值山河破碎之时,动画人根本无心娱乐,去制作迎合市场的作品,必须明确教化,启蒙同胞。正因为如此,动画制作从一开始就很难得到大规模的资金支持。无利可图,公司就不会出钱。

万氏克服重重困难,才做出第一部有声动画《骆驼献舞》。这期间,他们拒绝了大量赚钱的机会,一心钻研技术,制作水平越发成熟。无奈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炮火声中,万籁鸣只能去武汉避难。

而这时,迪斯尼已经开始制作音画同步的彩色片。

1940年,《白雪公主》闯入上海,票价奇高,却场场爆满。资本家见状,忙去找返沪的万氏兄弟,希望做一部动画长片。

万籁鸣幼年看过孙悟空的皮影戏,对此念念不忘,于是签订合同,花5个月时间,精心设计了人物造型。

结果片子还没开始做,资方听说胶片涨价,临时撕毁合约,转卖胶片发财去了。万氏的《大闹天宫》就此落空。正在懊丧之际,新华联合影业找上门来,递给万氏《铁扇公主》的剧本,双方一拍即合,立马着手制作。

经过115名绘制人员的合作,历时18个月后,中国首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如愿完成,一经上映,迅速引爆整个上海滩。其势之盛,连东南亚的观众也为之狂迷。很快,日本商人将其拷贝回国。在络绎不绝的观众中,一位14岁的少年被迷得目瞪口呆,甚至弄回拷贝彻夜观赏。

这个少年,就是手冢治虫。

虽然从人物造型上,《铁扇公主》有对美国动画的模仿痕迹,但故事题材和情感内核,却是很中国的。作为亚洲首部动画长片,它给年少的手冢带去了巨大影响,以至于念念不忘,多年后绘出《我的孙悟空》。

在后记中,手冢治虫写道:

“这部作品,强烈受到《铁扇公主》的影响。尤其‘火焰山与牛魔王’的结尾,当年的影像挥之难去,逼得我几近于模仿…”

而14岁的手冢不会想到,30多年后,他的《铁臂阿童木》登陆中国,会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待那时,启蒙他的中国动画,却将遭受最残酷的考验。

|「动画长片《铁扇公主》,来源豆瓣」

1941年《铁扇公主》的爆红,让万氏看见了曙光。如果不是时代飘摇、炮火肆虐,在《铁》的基础上,完全有可能做出更优秀的作品,进一步缩小与西方的差距。

当时,上海横跨政商两界的人物,手握巨资,大有入局之心。岂料,不久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人心惶惶,市场萧条。原本打算投资第二部长片《昆虫世界》的新华影业迅速收手。熬夜绘制的样稿,一夜间化为废纸。

《大闹天宫》的悲剧,再次重演。

而万氏兄弟的遭遇,也是中国动画起步时困境的缩影。

每一部动画诞生,都受制于资本的意愿。制作《铁扇》时,眼看投入越来越大,新华影业也差点退出。幸亏有第三方续资,作品才没胎死腹中。

在日军侵略的大背景下,资本家们绝不会轻易出手。那时,多数动画怀揣文艺良心,呼号救亡。即便娱乐性强的《铁扇》,也一样号召“全民齐心”,最终在日本下架。这是任何影业公司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淞沪会战后,影人纷纷逃港,大量影院入不敷出,更是加重了动画制作缺钱的局面。

具备商品属性的动画电影,在其诞生之时,就注定会被资本意志所左右。万氏再厉害,也无法突破资金的困局。兄弟四人那温热的、用动画为民族争光的心愿,在剧烈的时代震荡下,只能落得烟消云散。

直到建国后,他们才迎来真正的曙光。

中国动画,也迎来了黄金时代。

相聚

1926到1949年,这24年里,一共诞生了28部动画片、2部木偶片。在抗战救亡的情绪中,绝大部分作品,都是用以宣传。有的用来讽刺外敌,有的用来的激励同胞。日本投降后,其意识形态不减,出现讽刺蒋的《皇帝梦》,在东北地区广为流传。

侵略者的炮火,中断了探索的脚步。以至于近十年里,中国动画制作都没有什么重大突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除万氏兄弟之外,各画片公司、美术学院、动画学会出现了一批优秀的绘画艺术家,还有手工大师、美术编剧、电影导演参与其中,为建国后动画作品的爆发奠定了坚实基础。

1946年,金黄美梦的序幕,逐渐拉开。

那一年,东北电影制片厂建立,中国首个动画摄制部门“卡通组”诞生,并将“美术片”作为动画片、木偶片的统称。建国后,上头明确了美术片的价值,乃是“为少年儿童服务”,便催生了一系列童趣动画。为了更好地发展美术作品,1950年,组长特伟前往动画发源地上海,进行筹备工作。时年3月,22名动画人抵达上海,成立上影厂美术片组。

随后,万氏老三万超尘、木偶艺术家虞哲光加入该组。3年后,北电动画专修科主任钱家骏,携8位毕业生加入。这其中,就有学生严定宪、徐景达、胡进庆、戴铁郎…多年以后,这些人的名字,将与中国动画黄金时代的作品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将创作出《西岳奇童》《大闹天宫》《哪吒闹海》《黑猫警长》《葫芦兄弟》《邋遢大王》等一系列经典作品,为一代人留下温暖的回忆。

次年,万籁鸣又从香港返回内地。随着更多导演、作家、编剧、音乐家、画师的加入,美术组迅速壮大,最终于1957年独立成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诸神归位,只待一兴。

在接下来30多年里,这群人将在象牙塔般的上美厂里,探索出各式各样极具民族风格的艺术动画,为后人留下一段长长的回响。

不过一开始,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由于战乱不断,绘画人才急缺,早在东北时,组长特伟就只能以粗线条的培养方式训练组员。十年来,被国际水平拉开差距,又不能向美国学习,只好向苏联取经。当时便以苏联的《灰脖鸭》为样板,指导学员制作技巧。

50年代初,“学苏”之风达到高潮,《哪吒闹海》的导演王树忱,就曾去苏联学习。甚至有人在国外一呆就是三四年。不经消化的模仿,带来了作品,也带来了负面作用。

1956年,上美厂携彩色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去威尼斯,参加国际动画节拿下大奖,却被外国评委误认为是一部苏联动画。

|「动画短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

看看那时期的作品,什么《小猫钓鱼》《小梅的梦》,几乎都带着“苏联制造”的影子,透着一股浓浓的高加索风味。

组长特伟一琢磨,这样搞下去不行啊,我们的作品都没有我们的灵魂了。

于是乎,他把“走民族风格之路”几个大字,贴在工作室的墙上,将其作为整个美术组的奋斗目标,号召大家为此努力。

一度令世界惊叹的“中国学派”,就这么来了。

荣光

“中国学派”的开山之作,一部是《骄傲的将军》,另一部,就是《神笔》。

《将军》脱胎于成语故事“临阵磨枪”。不但题材取典,做人物、场景、动作的设计,也是从京剧吸收营养。人物用脸谱设计,背景以工笔技巧,再现了中国古典建筑的风貌,音乐也是戏曲锣鼓。木偶片《神笔》,同样取材于民间故事,融入强烈的传统浪漫色彩。

制片前,组员们曾去河北、山东搜集了大量民间绘画、建筑雕塑。此后,这一方式成为上美创作的重要环节。

|「动画片《骄傲的将军》」

1957年,上美厂成立,拿薛燕平老师的话讲,世界上最幸福的一批动画人诞生了。

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他们不用为销路发愁,不受市场压力,只管埋头创作。

当时,上美聚集了中国最牛的动画人,几乎占有全国的创作力量。此外,还有黄永玉、张光宇、张仃这样国家级的绘画大师来参与设计。剧作、音乐、摄影等组,人才济济。作家马国亮、作曲家黎锦晖,都在厂任职。

一边制作,厂长特伟还从各地招人,将油画、国画、雕塑、版画、壁画、工艺美术的学生,一一纳入麾下。为了发展民族风格,厂内学习会,不但请叶浅予这样的名家授课,还会请京剧、评剧、滑稽戏演员前来表演。

最为独特的创作预热,便是“下生活”。和电影演员体验生活一样,每创作一部动画,设定好题材后,组员们就去外地采风。这一路行程,不是搂两眼就算了,一去就是一个月,与当地人同吃同住,深入了解民俗风情。

很快,他们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木偶片《神笔》」

《骄傲的将军》之后,上美厂相继研究出剪纸片《猪八戒吃西瓜》、折纸片《聪明的鸭子》、立体木偶片《大奖章》,迅速引起国外注意。1960年,陈毅参观中国美术电影制作展览会时说:“要是你们能让中国水墨画也动起来,那就太好了。”

短短数月后,上美就研制出了中国独创的水墨动画,并以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造型蓝本,创作出了《小蝌蚪找妈妈》。 

最终,这部动画获得六项世界大奖。法国《世界报》刊发评论,赞其意境悠远。美国学者也惊叹:“这是属于中国人的动画!”

|「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

剪纸、折纸、木偶、水墨,在技术突破的基础上,上美还成立文学组,四处收集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抒情长诗,不断丰富剧本题材,将民族化叙事,推向了一个极致。大量的故事,经全国文化单位的收集,被油印成册寄到这里。这些册子里,出现过《雪孩子》的剧本,也诞生了《阿凡提》的雏形。

而每抓住一个题材,大家都是耗尽心力,不计成本地投入其中。

为了做《阿凡提的故事》,曲建方曾带着两名助手去新疆生活了20天,克服了水土不服饮食困难种种不适;为了画《草原上的小姐妹》,钱运达两次带剧组去内蒙古采风,为了观察牧羊细节,冒着迷路的危险,尝试夜间出行;为了改编《九色鹿》,整个剧组在敦煌驻扎了23天,临摹壁画,为了让《雪孩子》贴近生活,林文肖专程去抚顺搜集素材…

|「动画片《九色鹿》」

每部动画,组员都当成了一次艺术创作。当时上美流行的一句话是:

“现在苦一点,东西出来你心里就甜了。现在甜了,东西出来永远是个遗憾。”

在这样的氛围里,1961年,以上美为主阵地的中国动画,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艺术高峰,交出了那部让后辈仰望的《大闹天宫》。

在万籁鸣的带领下,摄制组去天坛和周边庙宇临摹壁画,采集了大量古画造型,专程去戏剧学院蹲了个三个月,观察戏学武打、提炼人物动作。开画之前,又请著名美术家张光宇设计孙悟空造型,经过修改后,以8位大师级原画为首,全体人员奋力赶工,耗时4年,画了7万多张画作,终于将《大闹天宫》搬上了大银幕。万老多年的心愿,总算实现。

|「动画长片《大闹天宫》」

最终,《大闹天宫》震惊世界,先后摘下4次大奖。法国《世界报》称赞它直逼迪斯尼的美感,又完美表达了中国的传统艺术。美联社也发文:“它比迪士尼的作品更富幻想,美国不可能拍出这样的动画片。”

然而,就在《大闹天宫》上集收获一片赞誉时,命运多舛的中国动画,再次遭遇创作断层。浩劫袭来,上美厂一大批动画人,陆续遭受冲击。就连《大闹天宫》的下集也沉寂十年,才与观众见面。

万马齐喑,金黄美梦没能继续做下去。

而等到洪流过去,一切都不同了。

破灭前夜

1979年,是中国动画史上最重要的一年。

1978年,为准备献礼建国30周年,憋坏了的上美人,打算交出一部超越《大闹天宫》的作品。一开始,题材定为《三打白骨精》,经过一番讨论,特伟最终找到严定宪、王树忱、徐景达三位骨干,拍摄《哪吒闹海》。

同样是那一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署,邓公访日,中日关系进入蜜月期。《追捕》成为国内引进的首部外国电影,高仓健一夜间成为全民偶像。而随着两国交流深化,1980年,一部名叫《铁臂阿童木》的动画片带着卡西欧的广告进入中国。

随后几年,大量外国动画片以倾销方式登上中国的电视荧幕。《变形金刚》分文不取,迪尼斯免费将《米老鼠》送给央视播放。

一场惨烈的变革,就这样埋下了伏笔。

让我们先回到《哪吒》上。

1978年夏天,带着重现动画辉煌的决心。上美邀请艺术大家张仃设计哪吒,主创组十余人到山东采风,观察海景、访问海底世界,搜集人物造型。为了在《大闹天宫》上更进一步,全组动员15位原画师、27位绘画人员,历经15个月,前后画了5万8千张画面,才将《哪吒闹海》赶制完成。

|「动画长片《哪吒闹海》」

为了画海浪,他们去历朝历代的古画中找灵感,为了李靖抚琴的镜头,令六位画家围绕琴师现场记录指型。可以说每个细节,都做到了当时力所能及的完美。

《哪吒》最终收获的赞誉,并不亚于《大闹天宫》。许多外国制作人都觉得,独树一帜的“中国学派”,已经到达世界一流水准。

随后,动画片《九色鹿》、剪纸片《火童》、水墨剪纸片《鹬蚌相争》、木偶片《西岳奇童》等相继诞生,延续了之前的民族风格。“中国学派”不断得到外界肯定。而就在这时,随着电视的普及,国外的系列动画开始占据屏幕。以单集动画的体量和创作周期,已经远远无法满足新一代观众的需求,更无法和汹涌而来的外国动画相抗衡。外片新颖的造型、故事,富有娱乐性,并不以教化、艺术熏陶为主,牢牢抓住了孩子们的眼球。

突如其来的压力,迫使上美重新制定发展方向,大力开发系列动画。

他们很快交出了几部作品。

《邋遢大王奇遇记》《金猴降妖》《黑猫警长》《葫芦兄弟》《阿凡提》…那些倾一代动画人心血开出的果实,组成了80、90后们关于国产动画最早的记忆。连片头的主题曲,也成了童年欢笑的烙印。

|「系列动画片《邋遢大王奇遇记》」

然而,制作上的弊端,也日渐突显。

计划经济时代,全国美术片产量被控制在380分钟里,由中影统购统销。其中,一家独大的上美占了350分钟。在此体制下,上美动画人可以心无旁骛地探索动画技术,深化民族风格,不用操心片长、档期和播出平台。

也正因为如此,大家可以慢工细活,将一部动画做到完美与极致。

系列动画上马后,问题就来了。由于体量相对较大,不可能不计成本和时间去投入,各种材料也就难以精雕细琢。想当初做《金色的海螺》,一张人物剪纸可以雕刻十七层。胡庆进入手制作《葫芦兄弟》时,预算已低到每一格画面只有几毛钱。原本动画取材于民间故事《十兄弟》,为了压缩成本,十兄弟变成了七兄弟,七个葫芦娃的造型相同,只是上色区别。各路反派,也只能抽象成两个妖精。

|「系列动画片《葫芦兄弟》」

多年后,胡老接受采访直言,当时完全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剪纸原件都是黑线,为了好看,只能把重心放在剧情编排上。

可实际上,这已经是最佳解决方案。要知道,以早期的方式制作,一部26集的系列片,要花5年,根本无法满足观众。就算把上美50年间生产的动画全拿出来,每天只播30分钟,都不够一家电视台播3年。

市场的大量需求,和传统的制作方式,已经初现冲突。以道德教化、艺术熏陶为主的创作导向,又和新时期的娱乐观念,发生碰撞。 

与此同时,南方的商业浪潮席卷而来,改革逐渐打开了人们内心的欲望。

没有人,可以阻挡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

剧烈的社会转型中,“中国学派”迅速被碾成了一片碎沙。

冲击

1927年,《大闹画室》上映时,邵醉翁的“天一”遭遇恶性竞争,被上海滩六家影业排挤。这就是中国影史上著名的“六合围剿”。

无奈之下,邵氏兄弟辗转去往香港、东南亚发展,历经重重劫难,打了无数场恶仗,最终在邵逸夫的带领下,一统香港市场,开辟“邵氏电影”时代。后来,邵氏荣光不再,邵逸夫入主TVB。很长一段时间,它可以生产综艺、电视剧,却不能生产动画节目。

直到80年代,无线牌照到期,借着发展香港本土文化的旗号,TVB终于如愿以偿,策划出了属于他们的动画公司。

1985年,翡翠动画成立。

它把工厂放在了深圳。

一开始,它也想做原创动画,无奈遭遇失败,便开始参与外国动画加工。

彼时,雄踞龙头的美、日动画电视片体量巨大,在本土设计完原画后,打包到中、韩等地进行加工。80年代末,一家家外资动画加工厂冒出来,他们成批量地接收美、日送来的订单,缺的只是能够参与加工的画师。

内地的动画人,成为了最佳人选。

半个多世纪前,万氏兄弟选择为艺而谋,邵氏兄弟选择为商而战。半个多世纪后,赚钱和情怀,再一次摆在了一群人的面前。

他们最后的选择,其实也是经济转型期中国动画必将遭遇的阵痛。

而这一切,还是要从1979年说起。

那一年,不但有《哪吒闹海》上映。在中日合作大势下,上美还十分低调地为日本东映加工了一批动画片。这是建国以来,国内企业首次为国外动画加工。

系列片计划上马后,上美又在1985年-1987年间,连续为日本DIC动画加工了三部动画,共计42集,利润从55万元飙升至170万元。

|「动画片《阿凡提》」

1988年底,水墨动画《山水情》在国际上获得一片赞誉,其空灵的风格,隽永的内涵令各国动画人惊叹。而就在不久之前,日方NHK放送局向上美送出长达100集的《西游记》订单。完成这笔订单,其利润可想而知。然而,面对新局面,由于无法调和新旧交替的矛盾,上美最终错失了良机。

彼时,厂内一方面有计划片任务,一方面有加工片订单。前者是工资,后者是计件。收入差距甚大。分配上的失误,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消极怠工。有人说,日片设计与民族风格相去甚远,不该参与加工。

100集的订单随即暂停。

由于无法在计划任务和市场行为之间找到一个妥善解决办法,传统审美和制作流程又无法及时找到突破口,各种矛盾开始累积,人心逐渐涣散。此后不到一年,上美的37名骨干先后离职,去往南方工作。

在那里,以翡翠为代表的加工厂,为他们准备了几千元的月薪,甚至有两室一厅的住房,对月薪几百的动画人来说,选择不言自明。

留下来的人,则要面对惨淡的局面。

在南下潮袭来时,中影逐渐缩减收购数目。《好奇心日报》的一篇采访里,编剧凌纾就提到,当时由他执导的《眉间尺》,一开始设定为45分钟,由于中影宣布只收30分钟内的木偶片,《眉间尺》变成27分钟。动画刚投入制作,中影又宣布1990年后不再收购木偶片,整个制作流程被打乱。

这部凌纾心目中的实验短片,最后只能改回普通的木偶片,留下瑕疵与遗憾。

1995年,动画片计划经济时代宣告结束,中影不再收购动画。从此,美术片直面市场,老一代动画人建立起的创作体系,彻底崩溃。

而在南方,中国的动画加工产业,向外国动画张开双臂,迎来了井喷式的爆发。

|「水墨动画《山水情》」

1988年的水墨动画《山水情》,其空灵之美,令人过目难忘。

它却成了“中国学派”的绝响。

叹息

1987年到1991年间,中国内地的动画专业制作机构,从上美一家增至37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做动画加工。

在上美工资200元时,翡翠动画就把基本薪资定在了3000元,并且采取计件制。做得越多,收入越高。据说,当时全国专业动画从业者不过2000余人,翡翠一家,就占了300人。而为了抢夺人才,具有美资背景的太平洋动画,竟愿意为一个画师开出上万月薪。金钱的收益,肉眼可见。

1992年起,全球动漫市场发热,随着美、日体量剧增,对从业者的需求越来越大。顶尖的画师,收入暴增数倍。为了赚钱,甚至有画师回乡教亲戚朋友作画,稍有基础便进入公司培训,结业后迅速上岗。

对于自培养的骨干人才,公司一签就是数年,绝不轻易放走。

从某种程度上说,成为动画加工大国的时间里,中国动画并非一无所获。从业者得到体面的报酬,更多画师以极低的成本,经过实战被培养出来。这些新生力量为接下来原创动画的发力,提供了储备军。

然而,加工潮的弊端也显而易见。近十年里,中国动画的原创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损毁,曾经创造出《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中国学派”,被锁入柜中蒙尘。浩劫后好不容易延续下来的民族画风,彻底断层。

|「《哪吒闹海》中的夜叉与敖丙,来源豆瓣」

早期的动画加工,接的都是低成本、大批量的电视动画片。从业者只需要日夜加班、重复劳作,像流水线制作衣服一样。罕有个人意志的体现。当初为《哪吒闹海》设计海底场景的老秦被重金挖入某司后,曾为一家西班牙电视动画片施展水彩写实技巧,花了一个星期给出样稿,结果被客户否决。最终,还是公司里学习日本流水线画法的年轻人,完成了这笔订单。

《名侦探柯南》《浪客剑心》《火影忍者》,还有美国的电视动画《花木兰》《蝙蝠侠》,许多我们熟知的作品,背后都有中国加工的影子。而在此过程中,从业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美、日漫画风格的影响。就这样,上美动画前辈竭力打造的民族气质,在文化、经济的双重冲击下被推回到了原点。

一切都要重新锻造。

对此,北电动画学院的陈廖宇副教授,在《躺赞的中国动画》里写道:

“迪斯尼动画多年来其实就是重复、积累、改进,无论今天的风尚、技术与数十年前有多么的不同,其主体风格却从未发生过颠覆性的改变。迪斯尼有这一锅汤保底,即使在低谷时期,仍能保持不低的水准。上美厂或者说中国动画这锅汤熬到80年代中期,就被彻底倒掉,甚至连锅都扔了。”

而在扔掉这只锅前,上美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1984年,宫崎骏来上美交流动画制作,希望从技法上得到互助。上美的领导,却一直拉着他询问日本的计件制度。宫崎骏听了大失所望。他觉得,一旦采取计件制,“中国学派”的艺术之路就会受阻,再也做不出好东西。

宫老爷子哪知道,当时上美是何等焦心。在经济制度的转型期,如何应对外部变化,才是至关重要的命题。后来,上美也曾与港方合作成立广州时代动画公司,最终因为缺乏管理经验,没有运作参考,仓促解散。

老一代动画人的荣光,也就此消亡。

元气大伤的国产动画,从此失去了整整一代人的观众。那些看过《黑猫警长》《葫芦兄弟》的孩子,最终选择去《机器猫》《足球小子》《海贼王》中寻找慰藉,从那里面去学习如何追逐梦想、守护友情、承受挫折。

|「《大闹天宫》的民族美学,来源豆瓣」

没有人知道,如果当年上美顺利转型,以“中国学派”为美学根基,后来的中国动画,是否能把这锅老汤以现代的制作体系继续熬下去,在《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基础上,诞生一种与时俱进的中国风。

可惜,青春无法回头,历史也没有假设。

哪吒五万八千画,多少心碎风雨中。

 

希望

从1919年万氏的亭子间算起,中国动画,已经走过了100个春秋。

回望这100年,中国动画踏过的荆棘,难以细数。这里面有炮火的轰炸,有浩劫的冲击,有改革的困境,还有久久的沉寂。自始至终,它都没能走出一条持续发展的坦途。颠簸的历史,为它设置了太多脚障。

2000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国产动画与世界一流水准的差距,让观众感到失落。加工浪潮平息后,富裕的人们又开始产生文化自信的焦虑。国外优秀动画不断涌现,国内产业乱象丛生,无数人发出怒其不争的哀叹。

但我想,哀叹之余,还有希望。

虽然历经岁月坎坷,一度在时代浪潮中迷失方向,但一年又一年里,仍然有一批热爱动画的从业者们,像当初的万氏兄弟一样在努力探索、刻意求精,认真编织属于我们的故事。

“中国学派”谢幕了,但“山水情”弦音未断。

动画这条路上,还有许多年轻人在走。

否则,我们不会有《大圣归来》和《白蛇·缘起》这样相对成熟的作品,也不会有《哪吒闹海》40年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

诚然,渐渐起势的国漫,还有趣味、故事上的种种不足,能否在新起灶炉之际,从上美前辈的果实中汲取营养,更是个未知数。该批评的批评,该企盼的企盼。而更大程度上,我们应该保持足够多的耐心。尤其应该对一代又一代真诚付出的动画人,表示一份敬意。

在中国动画这首满纸辛酸的百年长诗中,如果没有他们克服重重困难,披襟斩棘,也不会有我们成长记忆中的声声咏叹。

这首诗里,有过太多令人心碎的章节,谈不上有多么完美。尽管如此,它绘制出了一代上美老动画人献给观众的童年礼物,也是他们写给自己人生岁月的一曲礼赞。

|「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时至今日,“中国学派”已成往事,“黑猫警长”化作情怀。所谓的“国漫崛起”,并非一日之功。中国动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少走一点弯路,少掉一些路障,它可以走得更加轻盈。

《海上钢琴师》的结尾,小号手Max说过:

“只要你有一个好故事,和一个愿意倾听的人,你就永远不会完蛋。”

从《哪吒闹海》到《魔童降世》,40年过去了。那群渴望好故事的人,一直都在。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我与孙悟空》,万籁鸣

[2]《中国动画电影通史》,鲍济贵

[3]《中国动漫黄金80年》,许婧、汪炀

[4]《中国动画加工1989-2009》,何兵、何伟

[5]《中国动画电影大师》,李保传、束霞平

[6]《20世纪中国动画艺术史》,张慧临

[7]《见证者系列访谈录》,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8]《他们实现了艺术至上的动画》,《南方周末》

[9]《一场面目模糊的卡通狂欢》,《三联生活周刊》

[10]《动漫大师手冢治虫》,杨晓林

[11]《“躺赞”的中国动画》,陈廖宇

[12]《<大闹天宫>都成了回忆,这里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过去发生的事》,《好奇心日报》,李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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