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月旦评 | 如果你爱他,就让他来帝都;如果你恨他,就让他来帝都

2018-02-24 操风琴 新石扉客栈



“怎么就出了天大的事!怎么就出了这天大的大事?”从贫困的甘肃到北京打工的方姐又惊又急。


方姐自己也正焦头烂额,但听到前东家的重磅消息,她顾不上自己的烦心事,一迭声地问,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急于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


方姐的家乡在苦甲天下的甘肃定西,她来北京二十多年了,先是做住家保姆,现在是做钟点工,她人忠厚,干活又麻利,想找她做工的东家恨不得排队预约。


出事的,就是她干了好几年活的前东家。


北京街头“爱国 创新 包容 厚德”的标语有点年头了


北京精神这八个字,就是与她一样也曾是外省底层青年的前东家当年策划的,从创意到出台,从进入地方课本到中小学生要背诵,风行一时。


方姐的前东家来自于安徽,与甘肃同为欠发达的中西部地区。


而巢湖又是这个欠发达省份中更欠发达的地方。1959至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安徽是重灾区,饿殍遍野,巢湖则更加悲惨:


一个出嫁的姐姐,从揭不开锅的婆家偷偷拿了仅有的一点米,悄悄让弟弟带回娘家。弟弟带着米,半路上被饥饿者强行抢夺,回到家,弟弟饿得奄奄一息,又愧疚至极,上吊而死!


那一年,因下令解散公社食堂而被捕受审的那个省的副省长张恺帆,为自己的家乡巢湖写下了一首五言诗:


建国十年久,

黎元尚菜糠。

五风吹不尽,

惭愧吃公粮!


那一年,也就三年灾情最严重的1960年,一个小男孩呱呱坠地,出生在巢湖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庙岗公社鲁集大队。


在那里,他度过了人生的前二十年。18岁高考落榜后,他做了回乡知青,当了两年的民办教师。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成为方姐的东家。


                                   今日鲁集小学


而他的故乡,曾是闻名全国的保姆之乡。因为贫穷,因为地少人多,这里一代代劳动妇女北上南下做保姆,滚雪球般一个带一个,蔚然成为品牌。多年前曾有一部电影《黄山来的姑娘》,讲的就是这里走出的保姆姑娘在北京的励志故事。


无人能预见到:三十多年后,他成为史上最励志的民办教师,把同为民办教师出身的司法部原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卢恩光远远甩在身后。


检索相关信息可知:后来纵已高居庙堂,他依然几乎每年都回故乡过春节,从庙堂,回庙岗。


而1980年的贫瘠的家乡,已安放不下一个二十岁青年的青春荷尔蒙。他后来常爱对部下们说“人生为做大事而来”,不知是否是那时暗自立下的鸿鹄之志。


多年后的铁窗高墙中,他也许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一天:处江湖之远的他拎着简单包裹,怀揣亲戚的推荐信,南下几千公里之外的陌生南国,有幸在一家国营工厂做了再也不用种地的工人。


一路腾挪,从工人,到南国那个省级法制报,再调往国字头的新闻单位做一名新兵,那时他已31岁。据英文报纸《华尔街日报》报道,调进前几周,他才匆忙解决了“组织问题”。


而那个国字头单位,倘若你年少轻狂、自我介绍毕业于北大清华人大,同事们不会有人抬起头多看你一眼的。


但这个电大大专生在这藏龙卧虎的新单位风生水起。多年后,他去上海参加陆家嘴某金融大厦的奠基仪式,依然津津乐道回忆当年自己做的敏感调查报道,鼓励部下也要“拿猛料、出猛稿”。


有部下回忆:那一年,他的部下来回跋涉六七个小时,到达那个自治区最边远的县的最边远的寨子去采访,稿件成功上了国字头党报,县委设宴感谢。


他问:“你是县委领导,你去过那里没有?”对方说:“没有。”他说:“这样吧,我们的记者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你就罚酒喝几杯!”县委办主任认罚了七杯酒。


十年后,他再次拎着一包随身物品,春风北上。


美国乡村民谣唱道——


如果你爱他,就让他来纽约;

如果你恨他,就让他来纽约。


可以把纽约换成长安、换成北京。一千多年前,外省青年白居易中举来长安谋发展,老同志、老诗人顾况傲慢地对他说:“长安米贵,长安居,大不易!”


前东家只身一人先来京,被安排暂借居于蜗居,与单位众生同住。


一日,楼道里到处是垃圾,邻人们皆侧身骂“谁这么缺德!”骂了就罢,只有他不屈不挠循着垃圾一路找过去,下楼追上那个邻人,大声呵斥他没有公德:“你倒垃圾怎么倒的!竟然边倒边撒!”邻人羞愧。


自此楼道里不再有“散装”垃圾。


他爱说:“人要睡那么多觉干什么?干活!”在居不易的京城站稳脚跟。到2015年他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全球最有权势的百人之一,至此,抵达人生的巅峰。长安居,已大易。


他掷豪言如喝豪酒:“一名干部,一名党员,如果老乡的忙都不肯帮,他就没有党性!”


他的乡人,虽然曾经贫困,但尊崇读书,鲁集村的村民,基本都是同姓同宗的本家,文风较盛,孩子们很多都考上了大学。


更令乡人们自豪的是:中国改革开放后伤痕文学的代表作、电影《天云山传奇》,就出自他的本家叔叔鲁彥周之手,改编于鲁彥周的同名中篇小说。


这部作品力透纸背,沉重追问“左祸”对中华民族的危害,鲁彥周也凭此摘下中国电影首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被誉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


像他的本家叔叔一样,方姐的前东家在京城也做起了“编剧”,然而是背道而驰的剧本,他没有像他的本家叔叔那样反思“左祸”,相反,他把一个姓周的青年带到了台前,捧成名角——他做了“鲁言周”。


与他的故乡紧邻的滁州,有个醉翁亭,比白居易通达的欧阳修写道:“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少年白居易渴望朝而往,而老年欧阳修向往暮而归。方姐的前东家,在这条路上嘎然而止。


骑着电瓶车风来雨去做钟点工的方姐


此时此地:钟点工方姐自己也焦头烂额:原本她一家三口租住在北京一处狭小平房里,虽然是蜗居,但好歹地处二环内的繁华地段,打工的丈夫和她自己上班都方便,日子还算安稳。


可北京突然“情况紧了”,“要赶人”,房管所要她一周内退租。她只好临时再找房,可同样小的平房,房东坐地起价,租金从一千元暴涨到两千六!方姐负担不起。


“唉!实在不行,我就只好跟丈夫孩子回老家了,我们前几年打工挣了点钱,在宅基地上新盖了房,回家去温饱应该不成问题。”她说。


方姐回忆:那一次她在前东家干完活辞工,前东家拿了一盒茶叶给她:“小方,这是别人送我们的,给你吧,我们没有开封过的,你别嫌弃。”


这是两个曾经的外省底层青年的最后一次交集。


只是,一个尚有勉强回得去的故乡,另一个,已是不归路上的秦城客。


戍鼓音响绝,渔家灯火明。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




石按:

本文转自公众号【有风来无声】(扫下面二维码可关注)。谢谢操姑娘授权,她这位老同事兼老领导系狱之后,坊间文章不少,大多是趋炎附势之徒的无聊文字。这篇,我觉得是细腻而公道的,值得各位看,一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