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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隐 | 论苏小和(上)

叶隐 思想武士 2020-02-24


一、子虚村新话(写给专业读者)
澧水河畔有一子虚村,村里有一村炮,大名不详,因口阔且自小擅长即兴演讲,乡邻称之为大炮。
大炮自小聪明好学,常以奇思妙想,把村民惊得一愣一愣的。大炮最近进了一趟城,长了不少见识。当他回到村里,乡邻们正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纳凉聊天。大炮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嗨,你们知道我这次进城学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吗?嗨,保证你们从来没听说过,说出来啊,吓死你们!”
乡邻们停下聊天,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大炮没给乡邻插话的机会,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跳上大榕树底下的石桌,指着平时最崇拜他的苏丹红说:“嗨,苏丹红,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苏丹红吗?因为在你生下来之前,你爸脑子里已经先验地有了一个苏丹红的观念秩序。所以你生下来之后,就叫苏丹红。如果你爸的观念秩序之中首先没有存在关于苏丹红的概念,那你生下来之后,他就无法判断你是不是他的儿子”。苏丹红心下一凛,好玄啊,难怪今天早上我爸骂我:你这幅熊样,后悔当年怎么没把你丢茅坑里,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呢。呃,难道我爸那什么,那什么,先什么验地知道我不成器?
大炮照样没给苏丹红插话的机会,指着村里最漂亮的女孩说:“筱玟妹子,我跟你说,一个理性的美女,必须要用全部时间和精力进行一场“纯粹美丽的革命训练”,把原来的美丽意识彻底颠覆,进入到美丽秩序在前,容貌对象在后的美丽涌现状态。这是一场哥白尼革命式的美丽秩序训练,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否则一个人的美丽无法真正绽放。如果你完成了这样一场哥白尼式的美丽秩序训练,你才能进入超念的美丽秩序”。
筱玟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楞了一会,一脸期待又茫然地问:“大炮哥,你说的那什么美丽什么的训练,收费不?”
大炮正要解释,村长苏秋山插话了:“嗨,我说大炮,你都整的啥乱七八糟的啊,你进一趟城,才几天功夫,人话还会说不?”
大炮心里一怒,用棍子一指村长正色道:“嗨,我跟你说啊村长,我们这个村里的人,因为观念秩序里先验缺乏关于事物的判断,导致我们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见,有嘴说不出。刚才说的苏丹红命名和筱玟的美丽秩序的概念的举例说明,只是一个小型的事件。那么关于村民的伦理秩序的认知,关于村民的概念,关于什么是村民的基本问题,就是一个大型的观念事件”。
看到村长脸色正在发青,大炮二婶怒喝道:“大炮,没大没小,村长好歹是你伯父辈,你怎敢拿棍子指着他鼻子?!”
大炮这时越发激动了:“婶子,我们村的人太愚昧了。我这次进城新学到一种思维方式,是一种三一秩序,叫’三一智慧’。讨论任何一个问题,都是在讨论三个问题;讨论三个问题,其实是在讨论一个问题。我正想跟村长说,这种思维方式的形成,值得全村村民花费一生的时间去训练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村才能脱贫致富,变得文明富强起来”。
婶子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三啊一啊的,把棍子放下”。
大炮长叹一口气:“唉,说了你们也不懂,我抖动这根棍子看起来像三根,其实它只一根。只有一根,抖起来却又像三根。三就是一,一就是三。不要小看三一秩序,这是神的秩序,我刚才用这根棍子形象地演示了三一上帝的超验秩序”。
这时村里正读中学的苏青安怯生生地问:“大炮哥,上帝和神有什么区别啊?”
“上帝就是神,神就是上帝。上帝就是公理,上帝就是最大的观念秩序。”
“嗯,那你这根棍子,可以叫一三上帝棍,也可以叫三一神棍,对吧?”
秋山村长脸色渐渐铁青,婶子走上前去,劈手夺过大炮的棍子:“大炮,我不管你什么上帝棍,还是神棍,也不管你是三根棍子还是一根棍子,你别没大没小拿着神棍到处见人就指指戳戳、敲敲打打”。说完抬起膝盖一磕,棍子就一折为二,一扬手扔得远远的。
“哈,神棍折了啰!”村民在轰笑声中一哄而散。
出师未捷,大炮并不沮丧,反而有如灵异附体,走街串巷卖耗子药的沈老阳家送给他一个大喇叭,每天热情如火血脉贲张地在村口放胆宣讲“观念秩序”、“三一智慧”、“三一模型”、“先验秩序”,“超验秩序”、“人性论”、“认识论”、“方法论”,立志要以全新的问题意识,来更新子虚村的民情秩序伦理秩序信仰秩序。
虽然初期因为在人性幽暗必须绝对怀疑的观念秩序意义上遭到很多抵挡。但是大炮精通病毒式传播理念,先验地知道无论多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只要保持高强度高频率地重复个一百遍一千遍,就像病毒侵入细胞一样嵌入听众的意识秩序里,都会变成掷地有声的箴言秩序和真理秩序,进而演化为信仰秩序。还别说,村民虽然文化程度低,但在人性论意义上也崇拜文化和那些闻所未闻的新奇术语,在方法论的意义上高端大气上档次,时间久了也不反感在认识论的意义上赶个时髦。虽然从认识论的方法论的意义上先念地学不整全,但都知道把什么事后面都加个秩序,在村里才不显落伍,慢慢地就在全村掀起了训练观念秩序建立三一模型和训练三一智慧的高潮。
好比刚才苏大海碰到苏小山。大海说:“小山,我是你叔,照面你都不给我打招呼,你家礼貌秩序出问题了,知道不?”
小山反驳他叔:“叔,知道我为啥不给你打招呼吗?因为你见到我没有说,我先有侄子的观念秩序,后有侄子的对象向我走来。你的先验秩序不对,在人性论的绝对幽暗的意义上,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你侄子呢?”
大海想想不对啊,反驳说:“就算我不知道,那你也应该那啥先验地知道先有叔叔的概念,然后有叔叔的对象的观念秩序,你就该先验地知道该给我打招呼啊”。
小山从裤兜里掏出笔记本念道:“观念秩序是一个具有终极性质的概念,观念既是认识论的起点,也是认识论的终点,同时也是认识论的过程与方法。叔叔你刚犯了起点、终点、过程与方法的错误。”
大海尴尬地笑笑,好歹侄儿读过高中,这样一段话,别说反驳,照着念一遍舌头三天都撸不直啊。于是讪讪笑道:“小山了不起,学会了三一智慧啊”。
不久之后,村长侄儿苏鲁直带老婆柳美惠回乡探亲。鲁直二十多年前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算是子虚村最有文化的人了。只是鲁直三五年才回来一次,村民都不太熟悉。鲁直一进村就嗅到一股和以往不同的味道,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晚上他的发小苏三鹿请他去家里喝酒:鲁直啊,来,咱好久不见,先干三杯。
鲁直体贴地说:三鹿,感谢你的盛情,不过就你那点酒量,还是悠着点一杯一杯来吧。
三鹿一脸豪气地说:先验地说,三就是一;超验地说,一就是三,喝。
鲁直大惊:啥?!
三鹿说:从认识论的意义上,我们喝三杯,其实就是先验地喝一杯。从方法论的意义上,我们喝一杯就是喝三杯。从先天综合观念秩序来讲,我们喝三杯和喝一杯,人性论的意义上蕴含着三一智慧秩序,藏在子虚村从来没有至死也不会明白的三一模型里。
鲁直暴怒起来,大手一挥:啥,三啊一啊的,先啊后啊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鹿委屈地说:呃,你们夫妻都是大学教授,大知识分子,难道都没听说过观念秩序、三一模型和三一智慧吗?
鲁直强忍怒气,把大炮回村全职宣教布道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仔细。听完长叹一声:唉,我就说呢,怎么这次回村,村里人舌头好像都打了结,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呢。
三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城里人,我是说读书人真的不是先验地像我们这样说话吗?
鲁直又好笑又好气: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好好听着,我从前这样说话,现在也这样说话,以后还是这样说话。你,把舌头撸直了,咱哥俩好好唠嗑,好好喝酒。否则,我把你舌头扯出来,割下来,切碎了,放上辣椒和花椒,下锅里干煸了,下酒。
三鹿神经质地吐了一下舌头,飞快缩回,脖子又惊悚地往后一缩,长叹一声:唉,难道是苏大炮在先验地骗我们?他说他进城学了一套超念文本的哥白尼式革命的新话回来,天天教我们,搞得我们整个村子舌头先验地都撸不直了。他还成天骂我们愚昧,这也不懂,那也不会,什么超验的伦理秩序都没有涌现,你要不要去和他驳一驳理。
鲁直怒火上腾,正要答应,这时美惠掐了他一把,用一个柔媚又严厉的眼神制止他说话。转头温柔地笑着对三鹿说:三鹿哥,我们城里人呢,也不是说没有像你们这样说话的,其实还是挺多的。大炮那一套话呢,先验地叫作哲学观念秩序,是西方的一个叫康德的大圣人的高深的学问。三一智慧,是从信洋教的人那里学来的,更加高深。我老公太笨学不会,我们也就没学。我看你们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学得挺好,在人性论方法论的意义上,带动了村里的伦理观念秩序,使得村里的民情秩序提升了好几个档次,我看这三一智慧秩序真的是好得无比。村必兴旺,民必刚强。
三鹿将信将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苦着脸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鲁直啊,从时间秩序的意义上,我们已经好几年不见。从空间秩序的意义上,再见不知何年。在时间和空间先天综合观念秩序的意义上,今晚咱哥俩不醉不休。我跟你说啊,一个人如果不先验地理解时间秩序的意义,他的人生就是没有意义的…甚至,甚至,他都不能算人……
当三鹿头一歪,趴在桌子上,嘴角冒了泡沫咕哝着:我是先念地醉了的观念在前醉了,还是对象在后秩序颠倒地醉了……稍后就鼾声大作。
美惠轻轻地搀着鲁直出了三鹿的家门。路上鲁直略微不快地问:你不准我去揭穿大炮也还罢了,为何还要撒谎我们城里人都那样说话呢?
美惠说:你啊,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人情世故,没听说向软弱人就做软弱人的教训么?现在他们都已经习惯了那个超文本新话,你有功夫去纠正村里人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么?你有能力去撸直每一条舌头么?村里可是有几百号人啊。
鲁直说:没听说过擒贼先擒王么?
美惠说:好一个擒贼先擒王,可是,如果那个王,就像一个随时随地大小便失禁的疯子,你擒得住不,少不得要糊你一身翔,你觉得划算吗?
说话间就进了村长家门,美惠一番话,就像秋霜打在茄子上,鲁直心里沮丧,醉意上涌,眼前一黑,就瘫倒在沙发了。
一年轻弟兄告诉我,他曾经深受苏小和的影响,现在想听一听我的意见。我就在心里默默地给他讲了这么一个从先验的观念秩序的意义上在超验的人性论的意义上和人性绝对幽暗的必须绝对怀疑的认识论上三一模型的方法论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故事。
亲爱的读者,你们可以超验地怀疑子虚村的存在,但请你们不要怀疑是否真的有人曾经像子虚村的村民们那样说话,如若不信,请进窄门聆听纶音——
用一生的时间训练我们的“三一智慧” 
论每个人必须完成“纯粹理性的革命训练” 
康德的观念秩序革命让我们拥有深刻的解释能力 
(因为微信不支持外部链接,敬请读者自行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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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写给普通读者的说明
自向苏小和宣战以来,得到一些温柔的劝勉,也有一些不温柔的告诫。我就停下来反思和悔改。若单纯出于憎恶苏小和的缘故,再写确实得罪上帝,我确实不应该继续。这可能会让很多期待我用雷霆霹雳般的气势去碾压他的读者失望了。
如果脱开对苏小和的情绪,为了那些子虚村的读者的益处,我决定哪怕再背一个劝惩,也要把它写完。因为多年来觉得非写不可,而因为种种原因一再耽延,此事已成为我的一个心病。就像我写完《江湖恩怨江湖了》之后,就几乎不再挂虑江湖恩怨。写完这个系列以后,我想也同样不再挂虑子虚村的集体意识错乱。
这个寓言性的故事版本,是为具有一定知识基础的读者而写。我相信他们看完之后,或报以莞尔一笑,绝不会要求我去对子虚村的缪误进行详尽论证,因为任何懂得正常表达的人都清楚,那种每一句话,每一个概念都混乱得惊天动地的思想,要去清理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上帝将他从偏执里释放出来。
写给普通读者的版本,说实话,最近一个月,我考虑了不下十种写法,差不多把我逼疯了,屡屡半途而废,为何?第一在审美上我有洁癖,不愿意大块截屏或大段引用,再逐字逐句逐段地去给人洗尿布。第二,面对那种肤浅的复杂,惊天动地的混乱,多如叫化子身上的虱子一样的知识错谬,又或者就像看到无数东非沙漠蝗虫飞来,任何人都会深感无力而抓狂的。直到今天,我才下定决心必须对他放弃治疗,脱离驳论而将思路调整为正论。就是说,每篇略提一下他的错谬,放弃形同奴隶般的苦役的逐字逐句驳斥,直接给出合乎学理的判断。权当借此机会给普通读者一点基本的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和神学常识吧。
我们知道,批评若非基于透明前提,则徒增混乱和烦恼,并不能在知识上造就人。所以在进入普通版的批判之前,我先交代我的批判工具,阐明我的哲学、思想史知识标准和神学的真理基准。
先把写好的发一部分上来,如果读者反馈还可以,我就写得更详细一点。如果反馈一般,也许会草草收场。最近爆发债务危机,所谓反馈,当然以打赏为准。写作辛劳,若觉受益,欢迎慷慨支持!

三、分析哲学之为批判工具
我在信主前迷恋语言分析哲学,曾被人戏称为叶特根斯坦。分析哲学因为维特根斯坦极富传奇色彩的经历而引人瞩目,又因其琐碎晦涩而略显艰深,谈论的人多,研究的人少,笼罩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其实,它或许确乎有些深奥,但绝不高大上。
分析哲学认为哲学的混乱,源于语言的滥用或误用。因此将语言分析,视为哲学的首要甚至唯一的任务。语言分析哲学家的目标,不是去建构体系或发明思想,而是致力于澄清已有的命题或思想,使其趋于严谨而简洁。一如居家整理,清理多余的物件,把家具、物品摆放整齐,再擦窗拖地,把家里搞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只是一个喜欢北欧风的优秀主妇的日常,并非可资夸口的功德。
分析哲学家力求清晰、简洁的表达,若无必要,绝不引入、发明任何新的术语、概念。分析哲学家天然地反感宏大叙事,倾向于对细节性的问题进行彻底的考察。特别重视论证和反论证,在缺乏严密论证的情况下,绝不贸然宣布任何结论。
20世纪初,分析哲学宣布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思辨哲学决裂,宣告形而上学、神学的命题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对二者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并伙同物理学、进化论、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从此将二者驱逐出人类结构性的知识体系。
分析哲学家执着于概念的精确界定,对命题、论证过程的精密分析,追求一种极致的简洁与澄澈的表达,与我们日常跟着感觉使用语言的习惯相反,可以说是一种高度“反人性”的哲学。一如在维特根斯坦的传记中,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暴怒斥责交谈对象“愚蠢”、“胡说八道”,无论对方是他的导师还是名满天下的同行。其实倒不是他喜欢人身攻击,他的真实意思只是:你(作为一个理当极其严谨的分析哲学家)说话怎么可以如此随意呢?
分析哲学是高度解构性的,或者说是拆毁性的。当它面对形而上学或神学,就像把一个洋葱一层又一层地撕开,一边咕哝bullshit,一边扔到地上。剥到最后,两手一摊,双肩一耸:nothing!nothing!nothing!当然,它也辣得涕泗横流。
分析哲学反对彻底的怀疑主义,维护认知的最低确实性,但因为它本身悬置信仰、几乎不主张任何道德价值,实际上是在为世俗化和普遍的虚无主义推波助澜。对小部分有信仰追求的知识分子来说,它则进一步将信仰导向私人化和主观化的歧途了。维特根斯坦的临终遗言是: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他身后名满天下,灵魂归宿却仍然存疑。
刀剑可以杀人,亦可以救人。直到阿尔文·普兰丁格将分析哲学引入宗教哲学研究,取得了影响深远的成就,才缓解了分析哲学家和神学家之间深刻而持久的敌意。普兰丁格的《基督教信念的知识地位》,即是分析哲学与宗教哲学完美结合的典范,也具有前提性护教的功用。
长篇大论的交代我的分析哲学背景,并非为了自夸。而是为了说明,如果读者愿意进行一些训练,你对语言也会比一般人敏感许多。至少不会认为子虚村那种奇特的村炮哲学,里面真的可能蕴含什么高深莫测的洞见与真理。甚而至于你对概念、论点、论证错乱的敏锐,犹如双眼已进化为高倍放大镜。就像当有人泛论自由时,你已经预知,自由是一个最多歧义的概念;自由不具有认识意义;古代大部分哲学家对自由的阐述是互相冲突的,即使在历代基督教神学家中,对自由的理解也往往是并不完全兼容的。所以你扫一眼就可视为缺乏完备性和严格性的胡说八道了。对于自然法、人性论之类的概念和道德哲学命题亦可作如是观。
又如前述,分析哲学对科学命题进行逻辑分析,是非常专业又枯燥乏味的,它几乎是数学天才的禁脔。当它对哲学命题进行自然语义分析时,虽然需要非常敏锐的洞察力,但看起来却非常不专业,或者比起因体系化而高大上的传统思辨哲学,显得特别low。就像《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阿飞,一剑封喉,姿势却远不及西门吹雪潇洒优雅。
请让我们想象一下维特根斯坦与黑格尔在一个大学同事。上课之前,黑格尔踌躇志满,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招呼:尊敬的维师,您好!维特根斯坦头也不抬擦身而过,心里嘀咕一句:蠢货!读者千万不要以为维特根斯坦小肚鸡肠又特别情绪化,这可是他对黑格尔那博大精深的体系,经过艰苦的分析之后最专业精辟的评价了。对于黑格尔的门徒来说,其耻辱堪比罗马人拆毁犹太人的第三圣殿。
当然,黑格尔的讲座总是堂堂爆满,走廊上都挤得水泄不通。而维特根斯坦的课堂,门可罗雀,里面只有四五个充满期待又战战兢兢的学生。若眼目余光瞥见维特根斯坦眉头一皱,他们或许还会瑟瑟发抖。跟着神棍式的大师黑格尔,金句频出,现学现卖都能成为网红赚了眼球还能流量变现。跟着维特根斯坦学,学到最后,他递给你一把锄头:恭喜你已经毕业,脱离了像xxx一样凡事都敢信口开河的愚蠢又狂妄的状态。为师送你一件宝物,现在就回邵阳老家种地去吧。因为哲学的目的就是放弃哲学,致力于充满生命激情的行动。
简而言之,一个受过基本分析哲学训练的人,就是尽可能坚持知识诚实和正直,老老实实说一般人都能听得懂的人话。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懂的就说,不懂的就沉默。不懂装懂,就是做假见证,就是出于那谎言之父魔鬼了。

四、哲学和思想史的批判标准
不太严谨地说,世上存在数以十计的主流哲学,数以百计的非主流哲学,数以千计的旁枝末节哲学。具有经典地位的思想史也数以十计。每个人的精力和天赋所限,所知也有限。那么,在观点批判之时,到底是否存在一个客观的批判标准?还是所有的标准都是主观的?
当你说,我认同斯密的伦理观,认同康德的知识论,不认同尼采的美学,对海德格尔的诗学很有兴趣,我们可以把这些标准视为主观的。因为不同的人对这三个人的理论取舍各异。当你说,笛卡尔提出了包含以下四点的方法论,韦伯如此区分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柏拉图、笛卡尔、莱布尼兹在思想史具有这样的继承性,而洛克、休谟、贝克莱则与他们相反相成,xx你扭曲地理解了他们的观点和关系,此时你只是尽可能如实陈述某些思想家的观点及学理继承、交互关系,并以此为镜,来反映他人的扭曲或谬误,那这些标准大致是客观的。
有没有一种兼顾客观和主观的批判标准呢?我想是有的,这个标准叫“符合”或“匹配”。但他的前提是你有确切的信念或信仰。我们知道,当前已经有至少数十种比较有影响力的哲学史、教义史和思想史,编著者包括无神论、保守派基督徒、自由派基督徒、自然神论者、不可知论学者。不同信仰的著史者,对同一个人,比如对康德的基本思想的概括存在出入,对其思想史地位和对后世影响的评价,则可能存在极大甚至相反的差异。
比如某些最保守的基督徒,将康德学说不加分辨地视为撒旦的谎言,是诱使人背离上帝自以为义的魔鬼学说。而另一些保守的改革宗基督徒,则认为康德对教会、对基督徒所发起的理智挑战,教会和基督徒有义务进行有礼有节有力的回应,借此来澄清、扩展和更新某些神学论题。比如纯批一出,原来的本体论、宇宙论论证路径破产了,是否存在另辟蹊径的可能,还是坚守愚拙?康德的自由意志如何就轻松地覆盖了正统神学对自由意志的定义和运用,而基督教知识界的反应却非常迟钝。康德的道德哲学导致了宗教和道德的分离,其实是一次圣俗不再同负一轭的革命,他对福音使命提出了哪些新的挑战?诸如此类。有些旧自由派基督徒,则视康德为引领大众走出中世纪黑暗的新时代的摩西;而新自由派基督徒,则认为保守派的教义,康德的哲学及受其影响的新自由派神学,在历史进程中都各有合理和可取之处,大家最好彼此尊重各取所需,不要假为真道争辩的名义,打得难解难分。而无神论者,则要为康德在认识论上对传统神学的致命一击鼓掌喝彩,但又遗憾他的革命不够彻底,还为宗教保留了一个多歧亡羊的空壳。而一个自然神论者或不可知论者,则认为康德哲学,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仅有的接近完美的价值体系,堪称第二圣经。凡此种种信念和信仰差异,导致了汗牛充栋的论著。
人的观点如此纷繁复杂,那怎么办,你就得建立一个信念基准或信仰基准,来校验这些差异。比如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他即使没有受过哲学训练,他的基本信念自然而然的是大爆炸-进化论、进化心理学、唯物论、辩证法,他以此为标尺来衡量万物,来取舍与他邂逅的各种思想。
对基督徒来说,怎么样建立自己的真理基准呢?首先得破碎一个幻觉,认为他们必然具备相同的三观。不,即使是同一个宗派,比如长老会、浸礼会,他们在历史和地域中细分出来的小宗派,差异都大得令人吃惊。比如长老会给人的印象是顽固、死硬的原教旨主义。其实也有长老会支派认同进化论、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支持堕胎合法化,与时俱进得不能再与时俱进了。所以,你根本就不能指望,所有的基督徒或基督徒神学家,对康德会有一个大体一致的评价。
所以,对于基督徒来说,其一,在哲学上是没有一致的判断基准;其二,在哲学上没有独立的判断基准。最根本的判断基准,是从信仰里面产生的。此话怎讲?

五、改革宗神学之为真理基准
我一直有一个与中国主流启蒙论调相反的结论:形式逻辑内在于人类的心智结构之中,不需要专门学习。即使是疯子,他也是逻辑自洽的。当我们与人辩论,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逻辑时,其实并非世界上存在多种逻辑形式,而是因为彼此的见识(经验性知识)差异和/或底层信念冲突。
因见识不同而产生冲突的例子是:当你向一个从没见过马的人描述马的特征,后来他外出旅行,同时看到一匹马和一匹驴,他一般不会指驴为马。再往前走,看到一头骡,他却会坚定地指骡为马。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还有骡子这么一种动物。
信念冲突的例子是,当一个基督徒和一个进化论者辩论人类的起源,各自的逻辑都是自洽的,却因为底层信念相去天渊而形如鸡同鸭讲。
经常有人说,老叶,我觉得你好骄傲、好独断专行,总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给你这样的感觉,那是我生命很不成熟缺少恩慈,非常抱歉。关于知识上的骄傲,则更多是误解:只要你有耐心,让我们彼此如实阐明各自的信念前提,那你就不会觉得我真有什么骄傲,我只是在坚定地阐述我自己坚信不移的观点而已。可能因为大部分人都持相对主义,缺少具体的坚信,而相对主义又成为一种承载盛放无数可能的坚信,往往就会觉得我专横霸道。如果你愿意花几个月时间学习,我们就可以拥有高度重叠的前提信念,甚至彼此惺惺相惜。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愿,当然会给你独断专行的感觉。
作为基督徒,作为改革宗长老会的基督徒,以明确的认信作为真理基准:以圣经作为最高真理权威,以四大信经、威斯敏斯特信条及大小要理问答、海德堡要理问答、比利时信条、多特信条划定真理边界。从奥古斯丁、路德、加尔文、布雷克、巴文克、傅瑞姆、薛华、伯克富、贺智、凯波尔等汲取神学知识。我所阐述的观点,暂时不会逾越这个界限。我或许领悟常有偏差,但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自己发明一个神学-哲学体系骄矜于人的企图。我未来的工作,还是以大公教会属灵遗产为基础,对时代问题作出系统性的回应而已。
明确宗派、认信、神学来源,并非为了画地为牢以邻为壑,其一是坦率地承认自己囿于宗派偏见,所知有限。其二将自己的前置信念公开透明化,是减少冲突提高沟通效率的捷径。
比方说一个改革宗长老会信徒,碰到一个改革宗浸信会信徒,互相介绍一下宗派,就知道在基要真理上是合一的,在次要真理(如婴儿洗、施洗方式、治理制度)上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搁置歧异,愉快地交通。而一个极端改革宗,却可能会将浸信会视为从重洗派里出生的异端孽子,那他们就最好不要见面。当一个长老会信徒,碰到一个自称超宗派的信徒时,如果双方都好辩论。那双方的冲突,可能会比基督徒和无神论者之间的冲突还大。因为后者虽然口称以圣经为权威,实际上可能是以他自己的理解力为权威。任何号称超宗派的人,最后也都会自成宗派,并大概率成为唯我(独尊)论意义上的宗派,这只是一般的自指性悖论常识。
正因为有明确的认信,所以当有人需要和我讨论任何神学问题的时,我就告诉他,上帝论,基督论,圣灵论,人论……威敏信条怎么说,《改革宗教义学》、《基督教要义》、《理所当然的事奉》等怎么说。有人也许会讽刺,你这人云亦云、不动脑子岂不是很教条啊?脑子当然也会动,但是我相信,我思考再勤奋脑子再聪明,怎么都比不上那些更敬虔更聪明更博学更勤奋的神学家啊。难道你真以为靠着个人的勤奋,能重新发明一次汽车、飞机不成?
基于“圣徒相通”的教义,尊重大公教会的属灵遗产,比起随意去发明一种神学或综合体系引发纷争,显然是相当的谦虚而不是骄傲。
因为我深知自己天赋有限,所以除了维特根斯坦之外,我很少在正式的文章里提到其他哲学家。你想啊,研究洛克的专著起码有10000种,研究休谟的起码有30000种,研究康德的起码有50000种。你随随便便想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说清楚,那些以研究他们为生的名校教授还怎么混呢?当有人问我:叶师,给我谈谈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吧。我总是建议他们去读一下牛津通识读本小册子。人家研究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半辈子,写个简介都得花六七万字。我若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牛津、剑桥岂不得开百万英镑年薪请我去当教授啊。那你们说我到底是骄傲还是谦虚呢?
多年来,我反反复复看过很多种思想史(主要集中在16-20世纪,近年以沃格林为主),有时也会独立发现一些思想家之间的继承和冲突关系,但又不是很确定。信主以后,有了真理基准,那就轻松多了。比如洛克、休谟的人性论,英国启蒙时代的文本,都是非常冗长啰嗦不忍卒读的,反倒是法国百科全书派的论战文体,略微符合一点我们这个时代的习惯。当你疑惑难明时,就找本系统神学,查一下它的人论、罪论,二者对比一下,发现哲学意义和科学意义上的人性论,从来就没有超出神学人论的框架,只是抽掉了一些前提或改换了表达而已。又比如康德的道德哲学,细读也挺费神的。我读下新旧约伦理学,再从神学逆向工程一下康德的思维过程,自认为理解会比一般人通透一些。
以前有着知识帝国主义的野心,立志要去搞懂各种门类的知识。信主以后,渐渐明白我认信遵行的是基督教伦理学,干嘛非要去搞透其他各种伦理学呢?其实,即使一个伦理学教授,如果他没有著作伦理学史的抱负,你给他看一下伦理学的知识树,他立即会摇摇头,摆摆手:哎呀,我是搞伦理学的都没意识到伦理学体系原来如此的庞大和繁复,太复杂了,我搞了一辈子也真搞球不懂。因为在纷繁复杂的伦理学分支中,他没有确信和愿意以生命实践遵行的一种,就等于没有标准。各伦理学分支的地位都是平等的,除了徒增混乱和困扰,并不能增进涵养性情淳化道德的益处。
在没信主之前,把挑战一切权威视为求知信念。信主以后,则将尊重权威视为求知的前提。当然,权威有神的权威和人的权威,有绝对的权威和相对的权威,有永恒的权威和暂时的权威,一如上帝与人,圣经与哲学,神学家与哲学家。尊重专业和属灵遗产的权威,也是省心省力的捷径。比如你没事可以去研究空调机、电视机的原理,但如果你说你要去发明、制造一台空调机、电视机,那你可以去找苏小和老师给你投资,激情倡导周期性颠覆“观念秩序”的他,有志于把康德哲学和将亚当斯密、康德、克尔凯郭尔、韦伯伦理学整合再发明一遍的他,也许会欣赏你的创新精神。
当涉及到神学和哲学的交互,需要有一个清晰的特殊启示/恩典-普遍启示/恩典的区分框架。区分只是为了思辨方便,实际上二者是一体的。初信的基督徒,容易陷入圣俗二分的二元论,尤其在文化争战上,经常会有一种血脉贲张的“圣战”情结,拳打儒家,脚踢佛道,好不痛快。其实,任何文明体系,都是对普遍启示的模糊或扭曲反映,处在上帝的护理之下,也是上帝的普遍恩典。依照预定论,在福音传进中国之前,上帝就使用儒道释来维护中国文明,以免陷入率兽食人的丛林世界。“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亦可视为在上帝的护理之下的文化形态。所以文化争战应该是覆盖性、替换性的,而不应该是对抗性的。
当涉及到纷繁复杂的历史问题时,需要有一个清晰的神正论、护理神学和救赎史学的综合框架,来承载纷纭复杂的历史事件。以免陷入左派知识分子偏执的普遍主义。
如实交代完我的方法论和神学、哲学基准,是为了减少后面繁琐论证的苦役,愿读者体谅我的辛劳。下面略微陈述一下苏小和的体系、方法、信念和真理基准。两厢对比,即使没有专业知识积累的读者,也比较容易明白为何我与他“水火不容”了。
(至此已超过11000字,因恐篇幅太长劳累读者,上就到此为止)
(最近债务危机,若觉受益,欢迎慷慨支持,好使我能持续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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