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塌楼追踪｜村民：十几米外的高楼打地基时，房子里在震动
10月10日凌晨4时许，浙江省温州市鹿城区发生一起房屋倒塌事故,四栋六层高的农民自建房变成一片废墟。事故发生后鹿城区双屿街道中央涂村民房倒塌现场共救出26人，其中22人遇难。本文为【新太平广记（Serious-News）】赶赴现场后的报道。（图：救援的挖掘机和看热闹的人群。10月11日凌晨1点多，救援工作基本结束，现场废墟开始向外清理。摄影/许晔）
一声轰鸣后，60岁的陈建国抬起头来，看见了洞外昏暗的光。他沿着瓦砾攀爬出去，四栋六层高的民宅已经变成一堆废墟。家住隔壁的沈文芳听到了震响，他看了一眼手机，3点20分。有人在呼救，他们从废墟中拉出了一个人，直到警察赶来，把他们全部清出了现场。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震动惊醒了周围的住户，他们大多没有目击坍塌时的场景。
10月10日凌晨的温州双屿镇中央涂村民宅坍塌事故已经造成了22人死亡，在被搜救出的28人中，只有6人生还，包括一对在鞋型厂工作的贵州父子俩，一名河南郸城县三岁女孩，她的父母在村旁的皮鞋厂打工，被发现时，早已断气的他们身子弓起，把女儿护在身下。
官方没有公布具体的伤亡名单。就连死里逃生的陈建国，也说不清四栋民宅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的亲戚已经签完拆迁协议，留下了一栋空房，一层借给陈建国开了间小商店，卖些烟和饮料。凌晨的灾难袭来时，他正睡在加固的墙面一侧，这面墙壁为他抵挡了部分冲击，但烟、钱和孙女的金项链，都被埋在废墟之下。
11日下午，温州鹿城区官方发布了初步调查结果，系农民自建房年代久、质量差，地质基础不牢，发生突然倒塌。这片二十多年前建造在滩涂地上的房屋，早在几年前，就被列入改造拆迁的范围之内。
村里随处可见拆除一半的房屋，或是被拆掉了门窗，或是扒掉了一半，露出原本在室内的墙体。租户们说，有些房东签了协议搬出去，发现房子一直未被拆，便又租了出去，赚点钱。据陈建国介绍，倒塌的四栋房屋中，已经有房子拆掉了墙，只用几根木头支撑着。
32层的高楼就在这四栋楼十几米外拔地而起。66岁的温州人徐生弟说，每当对面高楼打地基时，临近的房屋总会感觉到晃动，放在床上的电风扇，都会左摇右晃。前段时间来了台风，中央涂村的房屋都受到了浸泡。他在二十多年前买下了位于中央涂村永兴巷的房子，供家里十几口人居住，有时会租出两间空余的房间。
中央涂村对面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摄影/许晔）
倒塌的四栋房子位于中央涂村的北边。四栋都被加盖到六层，一楼大多是店面，卖米，卖面，卖蔬菜，有些在附近皮鞋厂上班的工人，天天会从此经过。对面是新建的高楼，巨人一般俯视着终将走向拆迁的中央涂村。
卖米的婆婆姓金，57岁，带着两个儿子住在一楼。金婆婆的弟弟说，母子三人没有一个逃出来，“她身上只有灰，没有伤痕，一定是在里面缺氧闷死的。”他们在殡仪馆看到了27岁侄子的遗体，金婆婆总是叫他“胖子”。“胖子”的指尖已经磨烂，身上也没有多少伤痕：“或许是想爬出来，在拼命刨，但那是水泥地。”
他们曾在10号上午9点打通了侄子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
中央涂村的出租屋价格基本在两三百左右。（摄影/许晔）
中央涂村位于鹿城区的西北角，房子大多建于上世纪80、90年代，像积木一般塞满了每一寸空间，人们在楼群间的缝隙中穿行，裹挟着垃圾、厕所、老旧房屋气味的空气在狭小的走道里发酵，温热且潮湿。房子多半是租给外地人的，这样的生意已经持续了将近20年。
村子临江，南边挨着鞋都大道。改革开放后，千万家鞋厂在双屿镇及其周边发展起来，从温州鞋业创造神话到如今，这座村子一直都是来温州淘金的外地人暂时栖身的地方。2001年，这片原本由永嘉等地农民建房的地方划归给鹿城区，并入了主城区范围。
租住在中央涂村的打工者说，出租屋里一层楼基本能隔成4、5间，房租大约两、三百。一块三合板就是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摆张床，摆张桌子，就是一家人吃喝拉撒的地方，过道太过狭窄，两个人需要侧着身，才能同时通过。幼儿夜啼，夫妻吵架，甚至是聊天，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好一点的房子会配个洗衣机，洗一次得花4元钱。
虽然收入不错，但这里绝不是打工仔的乐园。一位23岁安徽阜阳的打工者称，一个熟练的技术工可以月入上万，而普通工人也可以每月拿到六千左右。工人们多半享受不到法定假期，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一周七天，周末与工作日的区别也只在“不加班”。如果休假回家，收入会直线降至两三千。工资与计件挂钩，迫使那些勤奋的工人选择主动增加劳动时间，早些年里，工人们内部时常有猝死的传言。2007年，一位38岁皮鞋厂工人在连续工作21小时后，死在了睡床上，被工友发现时，两台电扇还在床头不停地吹。
即便如此，大量年轻人仍会蜂拥至这座沿海鞋都，他们需要用时间换取金钱，输送回更为贫困的内陆农村。一位江西的鞋厂女工说，鞋厂更青睐二十多岁年轻人，那些四五十岁的，已经是没有人要的“老年人”。
陈建国觉得，生意最好的时候是5、6年前。那时大洋彼岸的经济危机还没有冲击到这座沿海城市，人来人往，烟的销量也不错。
徐生弟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的租户一般是夫妻俩，在附近的工厂里打工。5、6年前，每天几乎都会有人过来问有房屋出租。据《温州日报》2013年的报道，2012年中央涂村有527户出租房，租客达12000多人，“为了多收租金，一些村民擅自在楼顶加层，从加一两层到五六层。”
这些房屋的拥有者大多是温州的农民，在离开土地后，出租屋成了他们吃了二十多年的主要经济来源。
中央涂村随处可见拆除了一半房体，这里仍有人居住。（摄影/许晔）
在规划中，倒塌的四栋房屋属于中央涂村A-2安置区域，在2013年被正式列入改造计划中。拆迁的进度却推进得相当缓慢，一位网民甚至在今年8月在“温州市网络问政平台”上，对此事进行了询问。他得到了这个回答：“中央涂城中村改造项目共分四期，分别为A-2地块共39户，已全部签约；昆仑路东段地块，共30户，已签28户剩2户；瓯南路北段地块，共85户，已签73户剩12户；A-1地块，共434户，已签358户剩76户。”
与鞋都相伴二十多年的中央涂村开始走向被高楼吞噬的结局，几乎与此同时，温州制造业也辉煌不再。2015年1月15日，温州最大的建筑企业、曾位列中国民营企业500强的温州中城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以4216万元的底价拍卖所有股份。鞋厂倒闭，老板跑路，已经不再是新闻。破产潮蔓延出去，波及到了温州的鞋业，眼镜制造业，服装厂，乃至陈建国的小卖部。
中央涂村的房东和租户们开始接收到同一个信号——经济变差了，这直接反映在他们各自的收入上。租金比之去年开始降低，诚然有拆迁的影响，一些租户说，鞋厂效益不好，外地人也变少了。鞋厂砍了生产线，有些仅保留一两条运转，还有些卖了厂房，改造成大型购物商场。
中央涂村的拆迁陷入了僵持状态。有人在“拆”字前写上了“永远不”。（摄影/许晔）
11日下午，三四个安徽籍的年轻人在事故现场不远处站着聊天。工厂效益不好，他们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让他们更为担忧的是眼下的事情——以后住在哪儿？事故发生之后，双屿镇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给村里的住户发了搬迁通知，从10日下午开始，就不断有人提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中央涂村。他们搬到了街道对面，另一个城中村里。一些人只能向更远郊的地方搬迁。车程不到十分钟的主城区里，每个房间的租金几乎都是一千多，对于打工者而言，这是难以承受的价格。
“还能搬到哪儿去？都是这样破破烂烂的房子。”
文｜许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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