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平安夜，长眠于地的母亲您是否平安？

老魏评论，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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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问我在哪，电话里我脱口而出：“在爸爸妈妈这边。”说完才意识到，妈妈已经永远不在了，这个屋子里再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身影。

妈妈的电话早已停机，但我始终不愿意将号码删除，留着它，似乎就留着母亲更多的痕迹，更多的记忆与念想。

我想象过也历经过各种苦难悲伤的命运，但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的母亲会飞向路面，横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再也听不到这人世间的声音……

犹记得2019年末最流行的一句网络语是“这是过去十年里最糟糕的一年，但却很可能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很多人对此深有同感，但我万万没想到，对我而言，这“糟糕”竟包括了我的永失母爱。

很长一个阶段，我都不愿从那个路口经过，而宁愿绕行。不得不经过那个路口时，我都不敢走那个车道，我怕压着母亲的灵魂。

每当有救护车“呜哇呜哇”地经过，我的心都会一阵阵地抽搐，因为曾经的那一天，那个黑暗的日子，我的母亲，我的满头白发的母亲，我的昏迷不醒的母亲，就孤独地躺在那车上，就从她儿子工作室的屋外经过，而他却全然不知。

见到母亲时，她已重度昏迷，鼻子嘴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触摸母亲的手臂和小腿，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温度，但她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喊，感受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那个夜里，蹲在医院急诊室的门口，明知道希望渺茫，但仍不肯相信，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祈祷奇迹的发生：一生勤劳清苦的母亲，上苍不会对她如此不公罢?

我做好准备，哪怕是给我一个伤残的母亲，一个呆滞的母亲，也是命运对我的慈悲，至少让我有机会给她喂一喂饭，穿一穿衣，听一听她对人世最后的叮嘱。

但就连这最卑微的企望都已成奢望。一种从没有过的悲怅与绝望突然攫住了整个心脏，我瞬间失控了，长跪于地嚎啕大哭。所有悲伤的词汇，又怎能描绘此刻的崩溃！

生命中有很多误解可以解释，有很多的错过可以弥补，有很多的受伤可以复原，唯有生死之别，再难补救于万一。“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亲”而言，也许并不介意，而唯其不介意，“子”才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还是决定将老父接到ICU病房，生死离别虽然残忍，但相濡以沫六十年的一对患难夫妻，我又怎能阻止他最后看一眼母亲的容颜，最后抱一抱他的妻子！

1997年，57岁的母亲与父亲的合影。

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尽管母亲生前对所有人都夸赞我的“孝顺”，但我知道，那是她对儿子的溺爱与袒护。虽然自认是个善意宽厚的男人，但我却几乎亏欠着所有的亲人：既亏欠父母，也亏欠妻子，还亏欠子女。所有的亏欠，其实都因为他们对我无私的爱。

看个电影都害怕的妻子，一个人在太平间里守着我母亲的遗体，居然压根儿没意识到“害怕”两个字，后来想起自己都不敢置信。不信鬼神的我，更盼望真有鬼神，那样我还可以问一问母亲：你痛吗？

多年前看一个女孩子写给她母亲的文字，同样也是因为意外，她说：妈妈，我想抱抱你，我怕你冷；妈妈，我终于没有抱抱你，我怕你痛。

始终记得这段文字，是因为感伤于这样一种场景，怜惜于这样一种心情。当时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的我，居然也真实地面对这样一幕。当我紧紧抱住母亲遗体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会写下“人间不值得”这五个字，生命的无常固然是一种残忍，而人世沧桑、人心诡谲才是善良与乐观者最终走向孤寂与苍凉的缘由。

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悲观主义者，都曾经有过一派天真烂漫的历程。而“深味非人间的悲哀”之后，方始决绝而颓废。当年好友许寿裳丧妻，鲁迅致信更多的是想到他的儿子，而又更多的是想到他儿子从此对这“不值得”的人世不必再有挂牵和怯懦的理由，他专门引“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一语，“转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

青年鲁迅，敬仰战士，治印曰“戛剑生”，但却终没能真正仗剑挺刀，盖因有母在堂。而终于又忍耐不住，遂用文字做“匕首”与“投枪”，内心里对于母亲的担忧与亏欠恐怕亦是始终挥散不去的罢？

母亲去世后，我头脑里经常莫名其妙涌出鲁迅的诗句来，“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又每每感叹这一百年前的文字，仍具有如此击中人心的力量。

山河沧桑，而人世依旧。尽管历经了太多的时代苦难和世态炎凉，但身为文盲的母亲未必懂得此中要义，自然也从不曾读过儿子不赚钱只惹事的辣手文章，只因此，才没有“过来人”的担心。这，或许算得上是我对于母亲唯一的坦然。

转眼又是一年年尾，曾经一度，我每个岁末年尾都会写一篇总结，直到近些年来，才终于委顿和慵懒到不再动笔，半因无事可述，半因心冷无言。

2020的平安夜，是我失去母亲的第一个平安夜。曾经午夜梦醒，泪流满面。只想问一问母亲：您在那边还好吗？

母亲长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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