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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于死,才能生:泽连斯基的艰难抉择

暮飞猫头鹰 魏谷子
2024-11-06


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3月8日,泽连斯基通过视频在英国下议院,对着莎士比亚的现代人民,提出了哈姆雷特王子的千古问题。他立即给出答案:当然是,生存。

王子的父亲被叔父谋篡,母亲委身改嫁于他,王子必须选择该怎么办。他被一些道德和勇气问题缠绕,比如基督徒是否应该对忏悔过的罪人复仇,或者恐惧于复仇未成的死亡幽暗。

在波兰或乌克兰等中欧国家,有一个悠久的传统,就是使用莎士比亚,尤其是哈姆雷特,作为一种对更广泛政治形势的隐喻。两国都有过作为国家不存在的时期,他们的语言被抹去,他们知道什么是毁灭。

所谓的生存,对王子而言,就是挺身反抗无涯的苦难。用泽连斯基的话说,就是永不放弃,永不言败。

当王子想通这一切,事情变得简单。莎翁安排了一系列没那么有说服力的离奇巧合,反正最终王子虽然牺牲,但也杀死了恶贯满盈的叔父。

如果将莎翁的戏剧置换到现实,那大概率是真正的悲剧。因为你不能指望哈姆雷特在自己受伤之际,偏偏还能用那柄带毒的利剑,刺中高高在上的仇敌。现实的情况应该是更像荆轲刺秦的功败垂成才对。

作为一个演员,泽连斯基知道哈姆雷特的抉择是容易的,反正莎翁一定会安排恶人身败名裂,而好人会不会死,也全在于莎翁下笔时心情怎么样。

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总统,作出生存的抉择,实在是太难了。这个难处不在于他永不放弃,而在于,他留在基辅——他的家人也决定留在乌克兰——和乌克兰一道,践行他的抉择。

我们不能用如今五周过去,这小子似乎活得还挺滋润,声望越来越高,想法越来越多,来想象这种抉择不过区区。

很多时候,君王守社稷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中国人都知道,南唐后主李煜被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宋徽宗则被掳到黑龙江,妻女沦为金人的性奴;崇祯皇帝迟疑不决困守北京,最后落得在煤山的歪脖树上吊死。

这些是历史丛林的故事,泽连斯基可能也不了解,但他不可能不知道纳吉·伊姆雷的下场。这位匈牙利的部长会议主席,呆在首都布达佩斯,领导自由化与退出华约的计划,惹得赫鲁晓夫调兵平乱。伊姆雷最后躲进南斯拉夫驻匈大使馆,但依然被苏联提溜出来处死,埋骨的地方外人都不知道。

就像大帝震惊于利比亚叛军对待卡扎菲的方式,泽连斯基同样要避免萨达姆的结局。穷兵黩武的小布什,给了萨达姆48小时机会离开伊拉克,老萨非要和伊拉克共存亡,结果9个月后从蜘蛛洞里被揪出来,三年后被绞死。

当泽连斯基还是个演员时,其热门剧集《人民公仆》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他饰演的历史教师霍洛博罗德科,当选总统后接见了替身,后者除了代为会见外国政要,就是替他挡狙击子弹。

现在,当他选择留在基辅,他不得不凝视真正的死亡。相比于成为远方的胡志明,成为近在眼前的伊姆雷,概率更大。


福斯塔夫:死人不能感觉到荣誉


虽然俄领导人的历史视野、战略目标和用兵路线都很宏大,但他实际上的第一目标,就是击杀或俘虏泽连斯基,这个他眼中的恐怖分子、新纳粹分子和吸毒者统治集团的首犯。

俄军最初虽然是全线进攻,但明显可以看到更迭政权的斩首特征。通过空袭和特种部队,迅速夺取基辅西北郊的霍斯托梅尔军用机场,其目的就是运送空降兵进入首都,让泽连斯基要么逃离,要么击毙或活捉他。

正是因为机场得而复失,战略突袭的如意算盘落空,让泽连斯基逃过一劫,导致俄军陷入真的全面进攻的被动。

随后的日子,暗杀传闻对泽连斯基一直如影随形。瓦格纳集团的佣兵杀手潜入基辅,车臣的精锐特种部队兵分两路,亲密顾问则吹嘘泽连斯基躲过了十几次暗杀。按乌方的说法,泽连斯基命大的主要原因是,俄情报部门的反战人士经常泄露情报,他们得以瓮中捉鳖。

泽连斯基会不会死,对美国和西方而言,一直是个严肃的政治命题。所以才会敦促乌克兰,启动喀尔巴阡山脉的一个总统行宫,将作为继任首选的议长鲁斯兰·斯特凡丘克,从基辅转移到安全地带。

付出生命赌注,泽连斯基知道这对自己、家人和国家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战争第一天他就挂掉,他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但却无法收场的不幸戏子,但熬到现在还没死,他已经注定写入现代欧洲史。

我们无法确认,他在基辅街头的作死挑衅式视频,是否有过PS,但可以肯定,泽连斯基没有离开基辅,主要活动于班科瓦街,乌克兰总统府所在地。

由于俄罗斯受缚于「特别军事行动」,加上乌克兰基本完备的防空力量,一旦突袭泽连斯基不成,很难再去战略轰炸总统府这样的一国政治基地。当然考虑到总统府的核弹级防空洞设施,指望炸死泽连斯基不那么容易。

泽连斯基现在处于全球一级的安全气泡之中。

总统府周边密驻着庞大的安全部队,沿途都是持枪士兵和检查站。街道上遍布混凝土护栏,以及焊接成十字的工字钢梁,以减慢坦克的速度。装甲车则堵住十字路口。总统府的窗台上堆满白色沙袋。在各处门口,射击阵位已经就绪,可以从总统府内向外面的街道射击。左右上下,狙击手若隐若现。

进入总统府后,士兵会通过苏制加密红机子进行命令确认。任何可能被用来识别确切位置的东西,包括手机、设备、电子产品和笔,都不能随身携带。接下来是移动金属探测器的全身搜查。再由安全官员用手电筒护送,穿过黑漆漆的走廊和楼梯,两边持枪士兵林立,来到乌克兰总统的战情室。

然后,一名板着脸的士兵走进来,高喊一声:注意!紧接着,手持突击步枪的几名士兵扈从左右,乌克兰战争机器的大脑——泽连斯基跳进房间,终于出现在你眼前,以一种高度神经质的坐立不安,平静地向外发射信息。

当演员时,泽连斯基不以古典表演闻名,但根据乌克兰和他自己的修辞传统,他肯定知道莎剧《亨利四世》中福斯塔夫的名言:死人不能感觉到荣誉。这位贪生怕死的胖爵士,以过人的狡诈和虚荣,跟着英武的亨利五世,混迹于什鲁斯伯里的平叛战场。

所以,泽连斯基做出向死而生的抉择,但试图凭着「智虑」,保全自己的生命。而从他对自己生命的严密保全措施,可以反证出,泽连斯基留在基辅,是一种什么样的艰难抉择。


亨利五世:我不认识你,老头子


作为一个演员,先是假戏真做成为总统,进而摇身一变成战时总统,在太平欧洲,面临着在线时代的生死抉择。就是说,泽连斯基可以通过TIKTOK和全球观众同频,但大家刷完屏就睡觉,他可能会死。

此中的戏剧性和艰难度,我们仿佛看到,大清国一级演员韦小宝,一不小心卷入朝野内斗和地缘政治的舞台中央,如何身不由己,无法回头。

这很容易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我们现在已经忘记了,泽连斯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乌克兰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2月24日前,在乌克兰人民和西方社会眼里,泽连斯基差不多就是个无能的腐败分子。这种同样的认知,也正是普京敢于发动战争的最实际原因。

他竞选的招牌之一就是去寡头化。但当总统快三年,据透明国际的数据,乌克兰仍然是欧洲第三腐败的国家。当他的幕僚长的兄弟被暴露卖官鬻爵时,他什么也没做。他开始了一项庞大的基础设施建设计划。但那些新建的漂亮道路同样陷入争议,采购过程存在暗箱操作,价格过高。

他逐渐成为自己反对的那种人,孤僻,封闭,周围都是弄臣。一位曾是电影制片人的老朋友担任幕僚长,安全部门由一位曾是企业律师的发小监管,而他在议会中的政党,则由一位忠诚的前信息技术商人掌握。听上去,这种任人唯亲,简直是在指控那位死敌,但事实上,这是泽连斯基。

普京在他的几篇论文里面,深恶痛绝乌克兰的经济衰败和领导层的政治腐败,这并不能说是污蔑。

他也没有明确的地缘政策和应战策略,像条泼猴一样喜欢惹事,又像只鸵鸟一样害怕面对。现在,他以不修边幅的沉着形象而名载史册,但一个月前,他的公众风格被视作紧张,尴尬,爱炫耀,不得体。

民调显示,53%的乌克兰人认为他无法保卫国家。62%的乌克兰人不希望他竞选连任。

总之,这位喜剧演员的演出必须继续下去,但作为总统,对事态几乎没有帮助。纽约时报当初这样评价说。如今,这篇3月21日发表的评论——其时普京已经宣布举兵——被老对手华尔街日报视作「蒙羞」。

纽约时报说的都是事实,但下结论不谨慎。这是左翼自由主义的通病,他们好坐论道德,而经常无视事物的变量,以及人心的可塑。

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或者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道德激愤和形势所迫,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心一横脚一跺,懦夫都会变成金刚,恶棍都会变成圣人。不要说泽连斯基本人,我们也能看到他如何部分程度上,改变了自私怯弱堕落分裂的西方。

归根结底,人可能变化和成长。我们能从莎士比亚笔下的亨利五世身上,清楚看到这一点。

而大灾难可能导致大变化和大成长。不必说那些大人物的案例,日常生活中我们也经常能看看到,大灾难对一个人的重新塑造。


亨利五世:我的改变,格外容易博取国人好感


现在泽连斯基被西方类比得最多的人就是丘吉尔,但在二战爆发前,丘吉尔被广泛认为是一位过气政客,乔治六世很不情愿邀请他担任首相。

同样,在1932年,杰出的评论家沃尔特·李普曼认为,罗斯福不是十字军战士,不是根深蒂固的特权的敌人,没有任何重要的任职资格。

中国人都知道文天祥,早岁他夜夜笙歌,醇酒美人,可以说是一位堕落的享乐主义者,一如普京对乌克兰领导层的指控。但一旦山河破碎,他就毁家充国,挺身抗元。

文天祥最后从容就义,但说实话,由于国人喜欢搞生祭这一套,把你文丞相捧得高高的——基于死节的前提——文天祥不死都不行。

这就是道德激愤和形势所迫两面夹攻,如何塑造一个人的的鲜活例子。

莎剧《亨利四世》的主角是儿子亨利五世,实际上是讲一个人的成长故事。

亨利五世做储君时,结交福斯塔夫等一帮地痞流氓,打家劫舍,吃喝嫖赌。一旦他继位登基,转脸就对献媚的福斯塔夫说:我不认得你,老头子。这位放荡的太子蜕变成兰开斯特王朝的雄主,打赢著名的阿金库尔战役,征服法兰西。

当俄罗斯动手后的第一时间,泽连斯基依然穿着外套打着领带,发出和平呼吁。到当天下午,他穿上军绿色T恤,任由胡须和疲倦在从前光鲜的脸上生长,鼓动全民加入乌克兰保卫战。泽连斯基变成现在的泽连斯基。

可以说,这是他的亨利五世时刻。

一个月以后的奥斯卡颁奖礼,他拒绝了主持人的游说,没有发表视频演讲,虽然他是如此需要对外的舞台。当然,也有说法是学院拒绝了他。无论如何,这位从前会以被好莱坞青睐为荣的小国演员,完成了另一种「我不认识你」的蜕变。

他知道,和伪善堕落的好莱坞连在一起,并不是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很多保守派人士对乌克兰的左翼政治一直心存狐疑的情况下。而考虑到在典礼现场,两个非裔名流打起来的闹剧,「我不认识你」的决策,更见正确。

亨利五世的一句名言是: 因为被我往日的过失所衬托,我的改变将要格外耀人眼目,格外容易博取国人的好感。这是他的帝王术。

但浪子回头和妓女从良,往往能产生一种惊人的领导势能。当泽连斯基选择凝视死亡时,他将这种领导势能,客观上推向了高峰。

普京瞧不起乌克兰和泽连斯基是正确的,但他低估了这种领导势能,正是他一手促成这种构造变化。他可能还忘记了,就像战争有利于巩固权力,抵抗同样有利于爆发领导力。归根结底,战争能抹掉很多事情,突出某件事情。

泽连斯基的领导力账户里,存下了勇气这枚比特币,足以抵消他军事小白和治国无能的缺陷,转头兑换成足够多的抵抗余额。


泽连斯基:这或许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我活着


虽然对哈姆雷特复仇过程的情节设计,莎翁显得不那么严谨,但从哲学上说,莎翁是对的。和哈姆雷特一样,当泽连斯基做出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后,就解决了领导乌克兰战争机器的最艰难和最重要的环节。

留在基辅,是他最重要的力量来源,而不是原教旨科技主义者眼中的社交媒体。后者玩起来很复杂,但并不难,而且是敌我双方都能利用的;前者玩起来很简单,但非常难,往往只有少数人拥有这样的勇气。

美国情报机构正在检讨对乌克兰的情报失误,国防情报局局长斯科特·贝里尔承认,自己错估了乌克兰人的战斗意志。如果准确判断出这一点,以及他们的战斗能力,美国会考虑更早地向该国输送更多武器。

当然,俄罗斯同样误判了这一点。

几个月前,美国同样陷入另一场被动误判,在阿富汗,情报机构曾预测政府军在美国撤军后,至少能坚持六个月。结果却兵败如山倒,这导致足以断送掉拜登前程的亡命撤军。

战斗意志不是一个可以去收集情报的独立领域,这和空军有多少架现役战斗机这种事不一样,有很多主观因素。其中决定性的主观因素,就是领袖的抵抗意志。

如果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在面对塔利班的进军时没有逃跑,喀布尔也许能坚持更久。同样,泽连斯基的领导能力也很难预测,事实证明,这是将该国团结起来战斗的关键。

到战争爆发前一刻,美国情报机构都怀疑,泽连斯基会是第二个加尼,因为他一直在淡化战争可能性,的确很像一个误入修罗场的轻浮戏子,但没想到炮声一响,加尼秒变丘吉尔。

诸多看菜下碟的煽情演讲,后来对泽连斯基拉拢西方起到了重大作用。但决定性震慑西方政客的,是泽连斯基的两句话,都和留下与死亡有关。

头一句是回应美国劝他撤离,他说:我需要的是弹药,而不是顺风车。这句话已经注定名留青史,是乌克兰直到今天,发生的一切的起始和注脚。

第二句话发生于战争爆发当天的欧盟紧急峰会,时长六小时,没有社交媒体。峰会迅速批准了一轮更温和的制裁,随后拨通了基辅的视频电话。泽连斯基发表了十分钟激情演讲,其中他说:这或许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我活着。

房间陷入持久的静默,与会者被这句话所震惊,泽连斯基刺伤了这帮太平盛世的市侩政客。以德国急转弯为首,从金融制裁到输送武器到难民接收,西方的统一战线暂时形成。

如果泽连斯基不作出留在基辅的生存抉择,就不可能有这两句话,尤其是后一句话。

泽连斯基知道这一点。他说他意识到,自己反复在电视上呼吁抵抗,并继续出现在被围困的首都,已经使他在许多国家成为勇敢和捍卫的象征,这对乌克兰有帮助。

历史学家也意识到这一点。玛格丽特·麦克米伦是世界大战史权威,著有《缔造和平:1919巴黎和会及其开启的战后世界》。她评价说:

普京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没有考虑到泽连斯基的个人品质和决心,此人没有选择逃跑或投降,而是留下来和战斗,这个抉择已经产生了重大后果。


海德格尔:向死而生


现在,接受教训的美国情报机构,正密切关注泽连斯基的最新决策。

乌军使用坦克和战斗机,攻击了基辅和其他城市外的俄军阵地,夺回一些战略村镇和补给路线。他们似乎还避开俄罗斯的防空系统,低空袭击了俄罗斯领土上的一处油库。

泽连斯基剥夺了两位将军的军衔,他们中一个在赫尔松放弃抵抗,一个战争还没开始就逃到国外。从这也能看出,留守基辅是一种什么样的抉择。泽连斯基称他们为叛徒,并提醒叛徒都会受到惩罚。这样说意味着,他自己需要付出不能重蹈覆辙的赌注。

这似乎表明,乌克兰不仅有明智的战略,还增添了明确的意图,要打败俄军并赢得战争。美国情报机构现在这样评估。

没有人敢轻易相信这一点。魏谷子对谁胜谁败也无偏向性立场。泽连斯基依然有中道死亡的可能。即便他最后能成功,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良诺上校一样,在战争和理想中沉沦。

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泽连斯基没有像没落的奥匈帝国的子孙伊姆雷那样引颈就戮,作为一名犹太裔,他似乎表现出更多的哥萨克式血性。

而泽连斯基的艰难抉择,告诉人们,在战争中,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最难的、最容易的,是同一样东西,即马丁·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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