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一种文明或文化相对稳定的生命力,300年是一个大致的界限,无论是中国历代王朝更替的周期,还是罗马共和存在的时间。这些文明或文化不是毁于内部阶级的争斗,就是亡于种族之间的冲突。处于300年界限左右的美国共和,也很难逃过这种宿命。这个国家的内部,正面临着多重绞杀。既包括传统的阶级冲突,又增加现代性的身份政治,从种族到性别不一而足,更别说人类历史上那生生不息的导致毁国灭家的种族冲突。这些冲突不可能停止,更不可能化解。就拿最能显性体现美国国内冲突的媒体来说,为什么美国已经几乎没有独立媒体?因为已经没有独立的读者,即便有,也根本支撑不起一份主流媒体的体面生存。以《纽约时报》为例,这是一份历来广受尊重的媒体,曾经宣称「刊登一切适合刊登的新闻」,现在正在滑向意识形态媒体的单向道。当然你也可以列举据说臭名昭著的名为breitbart的右翼新闻网。它的确有深厚的独立传统,但随着记者编辑的身份结构的变化,已经基本上只刊登左翼观点的文章。这也许不能说就是不独立,不独立在于,对左翼有明显的护短式审查,这和极化政治的趋势相吻合。这种政治的特征,一言以蔽之,就是责任全归另一方。有时候为了显得不把受众当傻子,也会进行责任划分,但永远是三比一法则,自己的好处至少有三点,自己的责任最多只有一点,而论起对方来则是相反的。个别情况下,会出现右翼观点的文章,更像是天方夜谭的采风,或者反面典型的示众。而自我批评的文章,往往是迫不得已,或者斗胆良药苦口一把,还得隐藏关键问题。即便如此,相同的是,底下留言基本上是来自左翼读者对这两类文章的一边倒抨击。久而久之,那些试图兼容并蓄或独立思考的编辑记者,就会失去工作,这类兼容并蓄或独立思考也就会逐渐绝迹。这里要说的事情是,一位来自加州的男子,携带致命武器,来到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布雷特·卡瓦诺位于马里兰州的私宅旁,试图杀死这位保守派大法官。早些时候,一桩涉及堕胎权利的案件,其最高法院判决书的草案,被人故意泄露给媒体。草案显示,在最高法院中占多数席位的保守派大法官,包括卡瓦诺在内,支持推翻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罗伊诉韦德案」中关于堕胎权利的相关判决。这种可能的翻转,将导致堕胎在美国受到严格审视,正引起很多左翼人士和女性的愤怒,也成为这名加州男子的刺杀理由。美国左右两翼都试图把这桩未遂谋杀,归罪于对方制造极化政治的恶果。左翼的辩称是,保守派的政治气候导致大法官受到刺杀威胁,因为「罗伊诉韦德案」的判决如果被推翻,将标志着保守派运动的里程碑式成就,这等同于凯撒要做皇帝。右翼则指责说,早在两年前,参议院民主党领袖查克·舒默就指名道姓公开恐吓过卡瓦诺,如果胆敢推翻堕胎权利,「你将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打击 [hit]」,这就是对左翼暴民的煽动。无论如何,刺杀最高法院大法官,甚至成功刺杀,在接下来,是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卡瓦诺很幸运,他得到了联邦特工的及时保护,在草案被泄露后,美国政府和最高法院临时加强了对大法官的住所保护。但哪一天,后来者,就说不定了。考虑到美国总统继承法的设置,因为党派立场刺杀总统,如今并不是一桩收益最大化的事情。继任者通常是副总统,依然来自于和总统相同的党派。但刺杀大法官的收益可能非常大。如果杀掉一个,然后总统任命的继任者,来自于和被杀者相反的党派,那么,本来是保守派主宰的最高法院,就可能变成自由派主宰;或者相反。而美国如今一切的冲突,差不多都会归结到最高法院对法律解释和案件审理的最终裁定权,这种裁定又常常取决于,在九名大法官中,左右两翼哪一派占多数。无论种族、性别、堕胎、枪支等议题,这些左右两翼如今不共戴天的仇恨,最后都要归结到大法官手上。刺杀也更容易实现更换大法官的目的。因为大法官是终身制,如果该人不死亡,通常就没法换掉。对大法官的刺杀从现实而言也更容易成功。刺杀美国总统现在基本上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大法官的安保措施远不如总统。参议院已经批准了一份扩大警力保护的新法案,对象就是最高法院大法官及其直系亲属,但民主党占多数的众议院还没有通过。九名最高大法官,很大程度决定着美国社会和文化实际上就是政治的方向,现在需要依靠特殊的人身安全法律来进行保护,甚至包括他们的家人。这种平衡几乎不可能持续,迟早会被暴力打破;要么就是最高法院的作用衰微,不再需要通过暴力来抑制。考虑到法律和秩序的倒退、枪支和暴力的泛滥、极化和煽动的甚嚣尘上,这类事情更有可能发生。该名嫌疑人就是从网上获取到同样是被故意泄露的卡瓦诺大法官的家庭地址,携带着枪支、弹药、刀、胡椒喷雾和各种强行入宅工具,千里迢迢从加州赶到马里兰州行凶。需要指出的是,看到卡瓦诺家门口有特工后,嫌疑人离开并自己报案,最后被当地警察抓住。他声称对堕胎权利可能被推翻,以及德州一桩小学枪击案,自己感到不安,想杀掉卡瓦诺,然后自杀。这说明,无论左右两翼,极化政治的两不相容,正引发越来越大的绝望,有些人想一死了之或报复社会。两千多年前,在罗马元老院中,众多元老一人一刀,捅进凯撒的身体,据说最致命的一刀来自凯撒最信任的人布鲁图斯,后者是元老院的领袖,也许还是凯撒的私生子。元老们认为他们采取的行动,是捍卫罗马共和的最后的正义手段。凯撒率领高卢军团,跨过罗马法令严禁将领私自率军跨过的卢比孔河,杀气腾腾开进首都罗马,并担任终身独裁官。为了彰显这种正义性,布鲁图斯拒绝一不做二不休杀死凯撒的军事副手、同为大野心家的安东尼。这桩交织着共和余响和妇人之仁的决策,使得安东尼得以通过广场演讲,煽动罗马市民反对元老院,并乘势尾大不掉。此后,罗马共和迎来最后的军阀决战,以凯撒的义子兼甥孙屋大维胜利告终,他建立了罗马帝国。屋大维是一位不折腾的平衡大师,罗马帝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许一段时间内比罗马共和更强大。西方就有一句笑话说,拜占庭帝国衰落了一千年,意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古典时代的民主、自由、共和,从此不见了,当它们再次降临到人间,将要等到一千六七百年后的启蒙运动时代。光明的力量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强,人类经历过亘古以来无数暴政和暴君的统治,依然会迎来共和;但黑暗的时间也远比人们想象的要长,自希腊罗马之后,真正的共和,通行于世界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再以汉族文化的体验为例,燕云十六州是历史心结,但自后晋石敬瑭割让,到明朝朱元璋重新并入,实际上近500年跟汉族政权没有关系。美国的卢比孔河已经破防。是罗马的内耗导致凯撒的君临,一如是美国的内耗导致特朗普的登台,而非相反。不需要预言,刺杀,内战,专制,甚至包括国土的分裂,美国会走上这条路,到来的日子可能比想象中会更快。唯一能阻碍美国这种衰亡的因素,就是比它更内耗或更专制的外敌。在这样的马拉松征途中,它下坠的速度可能会相对更慢,一如罗马帝国之于周边帝国。而这样的外敌一旦主动发动战争,则更容易让美国势如水火的左右两翼,因为恐惧而团结起来,从而暂时抑制自相残杀,这也能延缓它的衰亡。注:美国的党派政治中,左翼、自由派、民主党,通常是一个意思,对应右翼、保守派、共和党。前者一般而言重视身份政治、堕胎权、枪支管制、大政府和增税,后者一般而言重视传统价值、反堕胎、拥枪权、小政府和减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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