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颗子弹离他的太阳穴只有四分之一英寸,但是一分钟之后,美国历史上最经典的姿势之一诞生。极左的美联社的摄影师,在电光火石间追随了直觉。逃过死亡、满脸沾血、振臂战斗的川普照片,进入美国伟大照片的万神殿,和硫磺岛上的升旗、时代广场的水兵之吻、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堂前的演讲、肯尼迪的脑浆飞崩、拳王阿里的胜利怒吼、阿姆斯特丹的登月第一步、越南战争中的裸奔女孩、双子塔的坠亡者同列。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成为密尔沃基会场的分水岭,笼罩悲伤和愤怒的追悼会,变成充满欢乐和神圣的党代会。会场内外的共和党人在传唱,川普的幸存,是天意,是恩典;神圣的干预,拯救了川普的生命,拯救了美国的未来。推特上甚至流传一张神秘的照片,那是在宾州暗杀现场。在演讲台上方,两台长臂吊车横空挂起一面巨幅星条旗,但旗帜缠结在一起,从正面看,颇像天使垂在空中的那种平衡和动态的姿势。到川普登台演讲前,星条旗才被解开。这被川普支持者解释为,他受到圣灵的保护。中文社交媒体同样流传几句带宗教色彩的语录,比如,在子弹击中我头部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了上帝的声音,我微微转头,躲过了这一枪,上帝说这是他投给我的一票。这可能是隔洋的吹捧,或无聊的俏皮,不论。大会第一天的晚上十点,这种天意的氛围被点燃。劫后余生的川普步入会场,右耳上缠着白色绷带,略显疲倦和阴郁。此时,人群爆发出狂喜的欢呼声,《天佑美国》的音乐响起,原唱李·格林伍德的歌喉温暖而坚定。川普像在遇刺现场一样握紧拳头,有时眼含泪水,他的姿态逐渐舒展,最后恢复过往的君临。他不喜欢外露情感,讨厌哭泣的人,但似乎被这种欢迎所感动。连左翼喉舌CNN的克里斯·华莱士都评价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大会时刻。《天佑美国》是川普入场的传统曲目,有一句歌词,此时此地意义不同:我会感谢我的幸运星,今天还能活着在这里。著名共和党人的演讲,都不吝于公开引用圣经。阿肯色州的女州长萨拉·桑德斯说,上帝让川普总统躲过了刺客,因为他还没有结束工作。拉拉·川普引用箴言第28章:义人却胆壮如狮子,把公公比作一头狮子。黑人参议员蒂姆·斯科特把天意的渲染达到顶峰。他像牧师一样布道说: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生活在一个仍然相信万王之王、万主之主的国家,我们的上帝,仍然在拯救,仍然在解救,仍然在释放。他如此形容川普的濒死体验:周六,魔鬼来到宾州,手持步枪,但一头美国狮子重新站起来,发出咆哮声。他这样要求美国人:如果你在周六之前不相信奇迹,那么你现在最好相信。共和党的大会本来就有基督教底色,每天会议结束,都有例行祈祷。但第一天附加了一段优美的锡克教祈祷文,由一名印度裔加州共和党女官员表演。现在,这样的仪式更增添神圣的气息,人群高喊着已成图腾的口号,战斗,战斗,战斗,在阿门声中结束高度情绪化的一天。在美国的建国历程中,天意和天命这两个概念,英文分别是Providence和Destiny,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两者相关而不同。可以说天意驱动天命,天命回报天意。天意是一种宗教和意志信仰,通常指上帝对人类事务的关注和干预。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清教徒时期,认为新英格兰殖民地是上帝之城,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这种信念帮助他们保持信心和毅力。它对应刘备的马跃檀溪。天命是一种政治和文化信仰,强调美国人的优越性和扩张的正当性。这个概念出现在19世纪中期,认为美国命定要将疆域从大西洋扩展到太平洋。同时担负起将民主和文明传播到整个大陆的使命。它对应曹操的天命在孤。没有哪一位总统,比美国国父华盛顿身上,笼罩着更浓重的天意,其中最著名的发生在1755年的莫农加希拉河战役中。英军遭遇法军和其印第安盟友的伏击,布拉多克将军阵亡,英军损失惨重。副手华盛顿穿梭于战场上传达命令,马被击倒两次,外套上也留下四个弹孔,然而本人却毫发无损。想一想中国的红军之父。从此华盛顿被很多人视作受神明保护的人。他余生将一切幸运和功勋,视作全能者的天意援助,弥补人类的每一个缺陷。到现代总统,免于刺杀死亡的里根同样相信,是上帝保佑他的生命。而天意如此,是为了更伟大的目的。确实,他赢得并终结了冷战,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富庶的帝国。这两个案例,都能看到主角和他的功业之间,融合天意和天命的关系。弥漫在川普身上的这种互动,就是三声战斗的口号。共和党人解释说,这是为所有美国人而战。或者这样诠释,他和摩西一样,尽管只是普通人,但却被上帝选中,护佑,利用,完成交代的工作。 川普微微偏头的天意,如今不仅仅是右翼的痴迷,即便左翼也敬畏三分。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罗斯·杜塞特,公然评价川普为天命之人 [Man of Destiny]。奥巴马的嫡系前顾问戴维·阿克塞尔罗德称,川普已经成为共和党的殉道者。而NBA最著名的左翼黑人评论员史蒂芬·A·史密斯则宣布,八枪之后,川普已经是总统。能看得出来,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天意和天命观的影响。杜塞特认为川普是黑格尔笔下的伟人,被命运之神用超越政治常规的方式眷顾,这种伟人的特定目标,往往涉及那些代表世界精神意志的重大问题。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黑格尔的伟人角色,发展或揭示一些此前隐藏的真理,推动文明走向下一个发展阶段,他们有时候会犯罪,或践踏神圣之物,但根本上是进步的。这意思就是,总体上是个正面角色。这样的典范是拿破仑,这位科西嘉冒险家追求个人权力和军事荣耀,但他传播了法国革命的思想,粉碎了欧洲的旧政权,开启了现代的时代。而美国的保守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则将黑格尔的希望,曾经分别寄托在里根和奥巴马身上,他们似乎都体现了对全球未来如何发展的宏伟而乐观的愿景。作者臆想文明停滞的时代,黑格尔的天命化身就是川普这样的人:具有显著魅力、有限的意识形态信念,以及赤裸裸的欲望;他的动机既有受伤的虚荣心,也有拿破仑的野心;他已经成为叛逆民粹主义的化身,重塑了这个时代的政治,推翻或破坏了既有的体制。这样的天命之人太危险,因为他比他的全球右翼盟友,包括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更不连贯,更不可预测,更不成熟,更凭感觉。不幸的是,因为他是天命之人,他注定拥有让人匪夷所思甚至超自然的幸运,尤其是躲过宾州暗杀。作者质疑这种幸运的性质。毕竟有很多著名的险恶人物,曾奇迹般逃过暗杀。这种天命,代表的仅仅是对所在社会的一种考验、一种惩罚、弱点的暴露、腐朽的警示,你的义务不是毫无疑问地支持他,而是努力认识到他所扮演的历史角色,并根据揭露的问题,做出正确的回应。但他依然忍不住川普的诱惑,并反对左翼对川普的鄙视。这个人经历了无数次政治上的濒死体验,他准备在美国政治史上实现最伟大的复出,他刚刚把一次暗杀企图,变成了一幅血腥反抗的文艺复兴画作。你要么把他视为这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要么根本就没有面对现实。作者相信川普可以被击败。毕竟,拿破仑就被击败了。黑格尔笔下的伟人完成使命后,注定会像空壳从果仁上脱落一样消失。但他警示说,对于天命的川普,民主党要想打败他,必须付出更多,走得更远,冒更大的风险,成为自己都想不到的人,因为与天命之人的斗争,没有可以恢复的常态。前黑人住房部长本·卡森,用排比句建筑这种穿越子弹寻找天命的逻辑:首先,他们试图毁掉他的名声,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欢迎了;然后,他们试图让他破产,现在他比以前更有钱了;然后,他们试图把他关进监狱,现在他更自由了,还让其他人和他一起自由了;然后,他们试图杀死他,现在他活得好好的。可以肯定的是,天意的幽灵,正汇聚成一股沉雷般的势能。首先是川普本人的改变。一些与他交谈过的人说: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相信上帝给了他另一个机会,他相信上帝饶恕了他的生命,很难确定他是否更具沉思性,但他现在确实是一个不同的人。晚年皈依者很少见,尤其是在政治领域,但谁也不知道。人们见过那些经历一场疾病后,突然变成绘画天才的老年人,中国历史上也有耄耋变法者。据说川普已经重写了他周四晚上接受提名的演讲,以采取更为和解的语气,强调国家团结的必要性。没有人能确定到时候他会怎么做,但现在无需任何马基雅维利的权谋,就能知道一些最简单的道理。川普已经领先,做一个好人,只会对他有帮助;鉴于他已经名垂青史的拳头,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强硬;而一旦你进入了坏蛋名人堂,你就可以强调其他品质了;因此,何不寻找一条更优雅的前进道路呢?共和党人开始变得欢乐。著名左翼媒体SLATE深入敌营,原本想捕捉一场黑暗、愤怒和紧张的大会,但却发现进入了共和党的迪斯尼乐园,参会者来回穿梭、自拍、歌唱。记者甚至找不到主动聊起暗杀话题的人,以致于不得不主动撩拨,但几乎都是天意的答案。从现场演说的情况看,几乎没有人提民主党的审判,或者夺权的报复,会场沉浸于一种非常复杂的高浓度情绪体验,而川普赞歌、宗教意识和国家观念贯穿始终,天意、战斗和USA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如果想提高表达能力,不妨看看这些演说,不需要一定认同其中的内容,见识一下演讲的魅力和女性的力量。阿肯色州女州长萨拉·桑德斯轻言慢语,偶有停顿,没有政客常态的激越,但仿佛女巫师附身,有一种温柔的凌迟、奇异的煽动,现场人群兴奋得如痴如醉。川普能否团结美国不知道,但肯定团结了党内。党内对手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舞台:维韦克·拉马斯瓦米、德克萨斯州参议员特德·克鲁兹、前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尼基·黑利、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该州参议员马可·卢比奥——向这位他们曾经表示不应该入主白宫的人宣誓效忠。2016年,克鲁兹发表演讲时没有支持提名人川普。现在,他感谢全能的上帝保佑川普总统。此时,川普面带微笑。刻薄的左翼媒体说,这个画面更像是罗马斗兽场,皇帝坐在他的宝座上俯视着众生,进行审判,而那些胆敢与他作对的人,则试图重新赢得他的青睐。在外部,天意正给左翼产生某种喝断当阳桥的寒蝉效应。此前出于对被背叛的怨恨,拜登想让小肯尼迪自生自灭,现在赶紧指示给他提供安保。极左媒体MSNBC也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取消了《早安乔》节目,以避免极左嘉宾发表不当言论。扎克伯格则悄悄地解禁了川普的Facebook和Instagram账户,确保川普与拜登拥有同等地位。甚至拜登都感染新冠,逼宫已风声鹤唳。而更大的天命,当然是再造共和党,进而再造美国。万斯的钦定和登台,是标志性一步。考虑到别抢风头,以及风格平衡,万斯的提名演说,刻意压制他攻击性的雄辩,表现出某种夹杂小逗哏的平和。无论如何,一个多种族的、工人阶级的、年轻的新共和党能否再造,全美国的无产者,能否联合起来,只能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