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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是“千王”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0-09-06




我家在湖北一个县级市,疫情严重期间全市封城,居民不能出户。


2月29日晚,妈妈在房间里很大声地打电话。这不常见,她平时向家人强调要保持安静,互不打扰。


 “是真的吗?就在咱们市吗?”妈妈反复问着对方。


挂掉电话,妈妈走出房间,见我立在门前,说: “听说你丁梅姨妈跳楼了,她被确诊,但马上就过完隔离期了。”


丁梅?我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妈妈补了一句:“她是妈妈最好的同学。”原来她和妈妈关系这么近,可我很少听妈妈提起,似乎也没来过家里做客。


“怎么知道的?是真的吗?”我问。


“我也不确定,是你舅舅打电话告诉我的。”


“给丁梅姨妈打个电话不就知道啦?”


“我不敢打。”妈妈显得有点紧张。


“那我给她发个微信吧?要是她回了就是没事,没回就是真的吧?”妈妈想了一会儿,用手机写字,自言自语着,“我就问,你最近怎么样啊?”


发完微信,妈妈走到客厅,跟爸爸和伯父说了此事。妈妈和丁梅最近一次联系是在年前,之前不知道她生病的事,更不知道她何时从广州的儿子家回来了。


据舅舅说,丁梅自杀是刚发生的事,他从公安局的朋友口中得知的。舅舅知道妈妈和丁梅的关系极好,忍不住告诉她,并特地叮嘱事件明晰之前不要外传。


爸爸和伯父连忙嘱咐妈妈“千万不要乱讲话”。她本来也不打算和谁再说起这事,特殊时期,谁也不敢传播未经公开的消息。


两个男人知道妈妈发了微信后,都觉得此时不应该主动联系丁梅。妈妈说不会再给丁梅发微信,之后便一直神情呆滞,在等对方的回复。


我脑海中没有丁梅的印象,就问妈妈:她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说,丁梅曾是本地的“老千之王”。

 



学生时代,丁梅和妈妈既是同岁邻居,又是同班同学,关系很要好。


“那时候,学生相处都很单纯,约定俗成按成绩划分等级。有些成绩特别好的同学很骄傲,非常瞧不起学习中等或落后的学生。”


妈妈说,成绩不好还能在学校里冒尖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长得漂亮,二是会玩。妈妈和丁梅属于第二种,成绩只算中等,但很会玩。妈妈爱唱歌、跳舞和打球,学校里表演节目、市里的乒乓球比赛,老师都会派她参加。


“一般人跳舞都没得我跳得好,学校不能恋爱,但还是有男生追我,我都给拒绝了。”


至于丁梅,她心细手巧,除了字写得好,还很擅长打毛衣。那时流行这个,她俩像着了魔似的,上课还在偷偷打毛衣。


妈妈和丁梅每天一起上下学,有时还结伴捣蛋,去偷柴禾。妈妈好动但没有丁梅胆子大,丁梅直接翻墙进人家的院子搬柴禾,妈妈在墙外小心接应。



“当时流传一句话,哪里有宝珠(妈妈的名字),哪里就有丁梅。” 妈妈说。


她们两家离学校远,中午回家得自己做饭吃,再赶到学校上课。两人经常迟到,一起被老师罚站,这种“共患难”的经历,使她们感情越加深厚。


高中毕业后,妈妈和丁梅的人生道路就岔开了。


妈妈先是去外公所在的油厂上班,过了一年经人介绍去了一家内衣厂,从乡里搬到市里。到了我记事的时候,则在市里最大的百货楼当售货员,后来转去汽修厂做出纳。


接着在90年代下岗浪潮中,她失业,换了多次工作。朋友、同事下海,做生意,开饭馆,还有的做保姆去了,趁着改革开放奔向不同的人生。


丁梅与众不同,她毕业后在母亲所在的公社上班,慢慢摸索出门道,开发起了自己的副业——当老千。

 



在“抽老千”这件事上,丁梅极有天赋,周边流行的老千套路都是她开发的。她还研究出一套与同伙交流的暗号,不同的动作、眼神、表情,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因此,她在赌桌上混得风生水起。


丁梅热衷“杀熟”。她经常带不同的女伴去熟人家串门,邀大家一起打麻将,然后和女伴配合把对方的赌资都赢走。她有自己的章法,并不像电影里那样赌得很大,使别人输得倾家荡产。她有时赢几百块,有时只赢几十块钱就收手。


即便是细水长流,一家家串下来,丁梅也很快把认识的人得罪光了。


有一次,丁梅用老套路去一个男同学家打麻将。男同学邀来的朋友没带现钱,他就大方给朋友担了。因此,丁梅赢下的都是这个男同学的钱。男同学后知后觉,对她很恼火,和她断绝来往。


丁梅的麻将小团体也对陌生人下手。她有些长相漂亮的搭档,在舞厅时遇到男人搭讪,就邀请对方一起打麻将。男人以为自己“有机会”,上赌桌前还买来个大西瓜献殷勤。结果,献殷勤不成,反而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



一些人没有和丁梅当面撕破脸,只在背后说些闲话。一些人发现真相,则会寻过去辱骂或者揍她一顿。


虽然树敌这么多,但丁梅坚持用老千套路来养家。在旁人看来,丁梅家就是靠着她抽老千才过上的好日子,“就她老公那点死工资,哪有本事在市里买大房子,还有钱给儿子去广州付首付。”


丁梅虽然赢了很多钱,但在生活上一直有些节俭过度。“你丁梅阿姨平时一分钱都舍不得给自己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都捡她弟媳的旧衣服穿。”


妈妈想了想,继续说:“跟她一起打麻将的姑娘们都穿名牌,但是她一点都不讲究。”


丁梅当上老千时,我妈妈在市里工作。


“你辛苦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钱,跟我一起打牌吧,一把就可以赚好几百。”丁梅偶尔会提出要拉她入伙。我妈妈知道丁梅是希望她好,可又觉得自己没那个天赋,更害怕被别人说闲话,于是婉拒了。


有机会一起打牌时,丁梅总说我妈妈牌技差。按理说,遇上牌技差的人,丁梅应该高兴,可她从来没有出老千赢过我妈妈的钱。丁梅杀熟,在赌桌上“杀”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杀”我妈妈。


丁梅很少到我家里来串门。妈妈说她“忙着挣钱”,并且“不喜欢搞这种亲密的事”。不过每次见面,她俩总是很热络,看起来感情没有丝毫减退。


讲完丁梅的故事,妈妈从柜子里取出上次同学会印发的相册。她戴上眼镜,仔细翻看,指着照片告诉我哪些是她往昔的好友、初恋和班主任,还讲了些参加舞蹈表演的往事。


相册如A4纸大小,有百十页,但翻来翻去也没有丁梅的照片。或许她自知得罪了太多人,没有参加那次同学会。妈妈翻到最后一页的老照片,我才见到丁梅。


因为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但仍能看清妈妈和丁梅。她俩并排站着,丁梅比妈妈高一点,五官清秀,留着长辫子。


几十年的感情,只剩下这点纪念了。

 



妈妈等了一天一夜,仍旧没有等到丁梅的回复,而是等来了舅舅的确认。舅舅说丁梅是跳楼去世的,人已经被火化了。


午饭时候,妈妈说她一夜都没有怎么睡,只要睡着就会梦见丁梅。妈妈说话时,隐藏了自己的感受,好像只是陈述一次普通的失眠。


“没睡好,要不要补补觉?”我问她。


吃过午饭,妈妈没有补觉,照常做家务。她说:“我已经把她的微信删了。” 我惊了一下,想起电影《天使爱美丽》中擦掉去世好友电话号码的老人。


丁梅身背骂名还继续给人下套,任谁也很难把她和“想不开”“跳楼”联系在一起。爸爸猜测,也许是丁梅将肺炎传给了家人,心中愧疚,因此自杀。妈妈补充了一句:万一儿媳妇因为这事说了难听的话呢?可大家仍旧觉得,丁梅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道自己,更不会轻易寻短见。


我转身去洗碗,妈妈也跟到厨房,又说了丁梅的一些往事:“她其实很苦的,本来有一儿一女,但是90年代的时候,女儿得了白血病去世了。很聪明的女孩,学习成绩又好,而且才十几岁,她肯定很难过啊。” 


丁梅的女儿去世后,一些熟人背地里说她是遭了报应,活该。我听了,有些生气,认为这说法太恶毒。妈妈见我这么说,像得到了认同一样,很底气地接话:“是啊,太恶毒了,他们就是落井下石。”


其实,妈妈这两天提起丁梅总有些保留,她担心我们像鄙视、怨恨丁梅的人一样,说自己好朋友的坏话。她虽然也认为丁梅不地道,可到底还念着旧情。


下午,妈妈、爸爸和伯父一起打牌,妈妈赢得最多。晚饭时候,爸爸开妈妈的玩笑:“该不是你的老千朋友在保佑你吧?”


妈妈没说什么,也没有显出不高兴的神情。我在一旁批评爸爸:“丁梅姨妈才刚过世,这么说话太不合适了。”


“是啊,这样不尊重吧?” 妈妈这才开口。


我和伯父各自批评了爸爸几句,他自知理亏,看看妈妈又看看大家,收了声,埋头吃饭。

 



第三天,许多熟人跟妈妈谈论丁梅自杀的事情,妈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轻易表露悲伤情绪。


“原来在那家酒店跳楼的那个人就是她啊?”

“听说她家全都被传染了。” 

“你们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

……


妈妈想联系丁梅的家人,问问具体情况,可没有联系方式。爸爸和伯父仍旧劝她不要过问,以免卷入事端。她有些沮丧地答应下来。


不久,妈妈在朋友圈转了一篇讲述友情的文章:“以此文纪念我的好朋友/丁梅/也是我的同学及闺蜜/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她终于不再有保密的压力,可以表达一下哀思了。


又过了一夜。早晨,妈妈在房间里唱歌。她平时喜欢在网络平台唱歌,但近期似乎没什么兴致。这天她唱得特别认真,一遍一遍地唱着《有一种思念叫永远》,有几句歌词听起来很悲伤。



伯父不明就里,调侃妈妈说:“今天很有兴致啊,唱了一上午的歌。”


“我不是有兴致,而是在纪念丁梅,我是一边唱一边流眼泪。”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也没得其它的方式可以纪念呀。”


伯父听了,不知怎么接话,沉默了。


“听说她隔离的那个酒店很矮,她会不会是想逃跑,却摔下来了?”妈妈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小时候就一起偷柴禾,她胆子大直接翻墙……”

 



3月中下旬,我们这里解封了,丁梅的骨灰在殡仪馆,还未下葬。又过了些天,丁梅的儿媳联系上妈妈,邀请她去参加丁梅的葬礼。


葬礼上,妈妈听丁梅的弟媳说起,丁梅给儿子留了一百多万财产。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攒下这些钱的。


葬礼前几天,妈妈邀请一些老同学参加。丁梅本就欠着大家的情,妈妈生怕大家不愿意,于是说:“不用上人情,愿意去的人到了就行。”


很多老同学到了场,其中一位女同学的丈夫自发开车接送。大家得知丁梅留下大批财产,感叹道:“太憨了,这么有钱自己却没享受到。”言语中透露着些惋惜。


丁梅已经离世,那些恩恩怨怨,也随之消散了。



-END-
作者:猪西西
插画:一只大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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