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故事
我的一个同学A，最近突然联系上我，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也提到了一些问题。我觉得他的故事有一定代表性，征得他的同意，发出来。
以下为A的讲述，为了方便，使用第一人称。
看了你写的关于精神疾病的文章，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对我爸妈的印象是，他们总是在争吵之中。他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发火，比如他在房间睡觉，我们说话声音大一些吵到他了，他会冲出来大骂我们半小时。他经常和我妈吵架，将我和我妈赶出家门，只能借住在邻居家。等第二天他的气消了，我和我妈再偷偷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五六次。
他不发火的时候很正常，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好爸爸。但这种感觉总不会持续很久。
有一年，我和我妈都发现他发火的规律了。那一阵子，每个月他都要爆发一次。就在每个月20号前后几天，一定会和我妈吵架，甚至动手。我妈虽然也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是这种程度的发火，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令人恐惧。
大约是年末的时候，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我不到十岁，我妈在村里老人的建议下，请来一个做法事的人在家里做法事，我妈说是“做迷信”，村里老人说我爸很可能身上进了脏东西（鬼上身的委婉说法）。我妈说一开始我爸是不同意的，但村里很多人帮忙劝说，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迷信活动”持续了一天一夜。这次迷信活动之后，我爸确实消停了有半年时间。但半年之后又开始重蹈覆辙。
他爆发的时候，经常是不眠不休地骂人，主要是骂我妈。很多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被扭曲的事实。他不怕村里人围观，甚至看得人越多，他骂得越带劲。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背叛他。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有一阵子我很恨我妈，认为是我妈导致了一切的悲剧。
他发火的时候也打人。曾经半夜打伤我妈的头。他拿脚踹我妈。有一次我和我妈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为所动。
他也和村里人起过几次冲突。他好赌，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我妈在家里，他从外面回来，拿了菜刀就冲出去了。把我妈吓得够呛。好在没有发生伤人的后果。
有时候我无意中撞见他哭。通常是在深夜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很少，我只记得两三次。
他正常的时候特别正常，人缘也相当不错。别人对他好他总是念念不忘，往往要回报人家更多。我会想他对外人比对家人好。在我上初中之前，总体上，他工作卖力，人缘不错，在没有发火的时候，对我和我妈也很好。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很努力。
他还有一个问题，他喝很多酒。就是那种劣质的白酒，一瓶几块钱。他一天能喝掉两瓶。早些年喝得少一些，三餐前喝二两，现在是酒当饭。
我上初中以后，我爷爷瘫痪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爸可能是受了打击，工作也渐渐不想干了。开始在家里闲着，偶尔挣点小钱。我当时还要上学，我妈无奈开始去外面打工挣钱供我读书，另一方面也是受不了我爸对她的暴力。有时候我妈回家看他，他会把我妈的行李箱拿汽油浇上，点火烧掉。
这十几年，他一个人在家里。我到外省上大学，毕业也留在外省工作，不想回去面对他。我妈也一直在外打工，给他寄些钱，维持生活。
我不敢和别人讲家里的事情。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我父亲不太对劲，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一样。虽然我不了解精神方面的疾病知识，但从小我就觉得他真是有病。在咨询你之前，我问我妈：“你怎么看待我爸的？”她说：“我觉得他肯定是有病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病。他正常的时候也说自己心烦的时候就是控制不住想找茬、打人。”
真是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
A问：“我爸的情况是精神疾病吗？”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父亲是这个样子的。最近他也有想过带父亲上精神科医院看看，但他父亲无论如何不同意。如果的确是精神疾病，他会觉得好受一点。否则，他要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糟糕的父亲，不负责任的父亲，这是他多年的心结。小时候他曾不断幻想有神仙可以带走他，或者好心人收养自己，不再继续待在这个家中。
我说，你父亲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很大。
A说：其实我还有另一个担心。他现在一个人住，邻里有时帮忙一些。如果被诊断为精神疾病，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可能就会远离他。这对他仅有的社会关系会不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A又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更愿意接受他是一个糟糕的父亲，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如果只是他人品有问题，自作自受，我不愿意回去看他更容易让我自己好受一点。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人，那这一切怪谁呢？我的悲剧的童年，结果是精神病造成的？从前我一直觉得所有的悲剧都是他造成的，现在他反而成了弱势，他是病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A说：“谢谢你听我说。也许我应该听听我爸内心的想法。我和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真正说过话了。”
可能，就像是要理解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一样，要理解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一个疾病诊断能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