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从锁链到“保护”
“你们真的会把病人绑起来吗?”——有人问。
刚进临床转的第一个科是综合一科,重性精神疾病男女混合病房。最初几天上班是充满恐惧的。被叮嘱在病房中贴墙行走、不要背对病人,总会担心突然被袭击等可怕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被上级指示开一条医嘱——“保护”时,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保护?这才明白,保护就是“保护性约束”的意思,即把病人隔离在单间,四肢束缚在床上。所谓“保护”有两层含义:1、保护病人不伤害自己;2、保护病人不伤害别人。
这是2017年的中国最好的精神病医院,在药物、心理治疗之下,仍然需要隔离、保护性约束来辅助管理和治疗病人。
从文字中穿越到一百年多年前(法国?),实习医生帕特里夏描述与精神病院的第一次邂逅: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什么也不是。封闭空间里的疯狂泡泡而已。死气沉沉,一成不变。我职业生涯的第一家精神病院,平庸而亲切,就那么静静伫立在沉闷的疯狂里。”
对比之下,2017年的北大六院,门诊大厅熙熙攘攘,专家号一号难求,天未黑大门口的小板凳就排成排了。三楼的封闭病房虽然让人觉得压抑,但断然不会给人以“这里什么也不是”的感觉。上级医生充满能量,年轻医生充满活力,穿梭忙碌在病房的护士们细心而温柔,给初入精神病院的我以满满安心感。病房的病人每天除了药物治疗、MECT治疗、心理治疗之外,丰富的工娱治疗(手工、健身房、放松训练、正念、钢琴、乒乓球、羽毛球、小花园、每月生日会等等),简直让我都想去住一住了。
不可大意和麻痹的是,精神病人在症状支配下的冲动、攻击行为,在病房中需要时时警惕,但相比百年前,约束使用的程度和频率显著减少了。
精神病院常用的约束带长这样,图片来自网络
在综一的时候,某天上级嘿嘿一笑,告诉我们说,他在当住院医时主动体验过被绑在床上的感觉,并建议我们也去体验一下,感受一下病人被束缚时的感受(我目前还没有尝试-.-)。也有遇到过想体验一把被保护的感觉的患者,故意挑衅医务人员而得偿所愿的(也是院子大了,什么病都有︸_︸ )。
再次穿越回去,帕特里夏记录道:
在安定类药物出现之前,能让病人安静下来的手段只有扇耳光、穿强制束缚衣和带脚环。脚环是专门给有暴力倾向的疯子用的。两个脚环被一根皮带连着,通过调整皮带的长度,可以准确控制两腿的间距,从而控制步长。
一位男护士告诉我,他刚入行时被分到狂躁病人区。那里有个病人已经带了十八年左右的脚环了。没人记得为什么给他戴,也没人敢给他解开。大家都觉得既然这么做了,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心里打鼓,男护士还是不顾院长和其他人的劝阻,解开了这个病人的脚环。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直到死前,这个倒霉的病人每一步都还是跨出不多不少二十五厘米。他的思想被禁锢了,从此再也没有解放出来。为了以防万一,这套工具还保存在柜子的深处。而且这些东西还是有点历史价值的,对吧?不应该丢失这部分记忆,这也是西方历史遗产的一部分。说不定哪天,会有个古怪的院长,突发奇想拿这些东西办个展览呢?
从这一一戴便终身的脚环、锁链,到现在精神科必要时才短暂使用的保护性约束带,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将来,后人再写这段的时候,大概约束带也会被扔进柜子深处等待陈列展览吧~)
精神病学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事件,大约少不了:1、化学家 Leo Sternbach在1956年首次合成安定药物利眠宁,改良之后的安定片地西泮在1963年上市;2、1938年意大利神经精神病学家 Ugo Cerletti和 Lucio Bini尝试使用电刺激诱发惊厥发作,即电休克治疗,以控制精神症状;至20世纪50年代麻醉技术应用到ECT成为改良电休克治疗(Modified 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 MECT)。3、抗精神病药物的出现。
这三大事件,给精神病人解绑提供了可能。否则,解开之后呢?如若疾病不能得到治疗,解绑无从下手。到如今,对于约束精神病人则有了法律更为清楚的规定。
2013年5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第四十条规定了约束、隔离的保护性医疗措施。条文如下:第四十条 精神障碍患者在医疗机构内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扰乱医疗秩序的行为,医疗机构及其医务人员在没有其他可替代措施的情况下,可以实施约束、隔离等保护性医疗措施。实施保护性医疗措施应当遵循诊断标准和治疗规范,并在实施后告知患者的监护人。禁止利用约束、隔离等保护性医疗措施惩罚精神障碍患者。
“两个脚环一戴十八年”,我想,应该不会发生在现代的精神病医院里了吧。
然而,对于中国众多的精神病人来说,腰上或是脖颈上的锁链,一戴许多年,在锁链之下活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腾讯新闻摄影报道:解锁前的精神病人 2016.04
第一次听到“解锁行动”,是一位师姐在分享时提到和马弘老师的一次聊天,听马老师讲“给精神病人解锁”,十分震撼和感动。
我搜索了一番,了解到2005年启动的686项目,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为关锁患者实施免费解锁救治。看了凤凰卫视对马弘老师关于“解锁行动”采访的视频,深深感到这一行动的伟大与艰巨。许多被解锁之后的病人得到治疗和规范随诊,过上“人”的生活。事实告诉我们,对于这一群体,除了锁链,还有别的选择。
积极治疗,是减少精神疾病带给患者、以及其他人伤害最小的选择。
引用部分摘自:《理解疯狂:精神科医生手记》(法)帕特里克·穆勒瓦纳 著 顾敏 译
PS:昨天,有个想考研的学妹在公众号后台问我:你进入精神科快两年了,你喜欢这个专业吗?
我使劲儿想了想,我喜欢精神科吗?咳咳,喜欢可真是一种不容易拥有的情感啊!(o(╯□╰)o)
那我后悔选择精神科吗?肯定不后悔。
那是因为我喜欢精神病人吗?啊呀,我说喜欢我自己都不信呢。
那我不后悔什么呢?
六院的前辈们,师兄师姐们,还有诸多护士老师们,是我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人。在不同的科轮转,每每主任查房时,我总是被一种情感深深击中,那就是,除了“珍爱生命,远离精神病”之外,还有另一种方式去对待他们。前辈们以身示范如何以更好的方式对待这样一个群体,真正尊重疾病背后的人,去治疗疾病、陪伴人。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对病人深切的关心、对职业深沉的热爱。我还在学习的路上(走起~)。
如果哪天我疯了,我就愿意住这样的精神病院,被这样的医生和护士照顾。(But还是保佑我别疯,好好学好专业,成为我崇拜的前辈们那样的人吧=^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