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志母亲和她最后的倔强：我不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还能指望谁呢？

2016年12月26日中午12时许，29岁的台北人肖恩在台湾立法院门前，激动地跟身旁的朋友拥抱在一起，在他周围，反复响起“平等就是现在”的口号声。

这一刻，台湾立法院司法及法制委员会初审通过“民法亲属篇”部分条文修正草案，据此，同性婚姻将被纳入法律保障范围。

尽管该法案送出委员会后，仍需经过朝野协商，但肖恩直言，“一路可以走到这一步，蛮感动的。”

四个月后，2017年4月16日晚，一张图片赫然出现在距离台北约950公里外的武汉各大互联网平台上。

在举行多所高校共同参与的“女子3v3篮球赛”期间，位于武汉东湖高新区的华中科技大学（以下简称“华科大”）校内，有两名身着篮球服的女性在球场外拉起一条醒目横幅——

“维护中华民族传统伦理，捍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抵制西方腐朽思想侵蚀，让同性恋远离大学校园。”

「4月16日晚，这张照片在中国大陆互联网上广泛传播。」

“保护自己的孩子”

“华科大这件事，我们不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还能指望谁呢？”

武汉人昱卿在她30岁那年喜获宝贝儿子，20年后，她也没想过，儿子竟在她关切的询问下，出柜了。

华科大恐同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由于迟迟得不到任何官方表明的态度，4月19日上午，昱卿和LGBT公益组织——同性恋亲友会武汉分会（以下简称“亲友会”）的部分家长和孩子一起，集合在武汉地铁二号线光谷广场站外，他们带着彩虹旗向事发地前行。

27岁的武汉人小威也是其中的同行者，他介绍，“我们去了事发地的篮球场，华科大的信访部门、学工处、体育部都有负责人和我们碰面，听取了我们前来的目的和诉求。”

“别让恐同者伤害我们的孩子！”亲友会的家长和孩子在华科大的篮球场、食堂拉起了这样横幅，不少学生在上面签名，对他们当天的行为表示支持，小威形容，这次的行动就是一次“反击”。

“一开始看到恐同者打出的标语觉得不可理喻，但如此公然的恐同，也是不能忍的。”他愤慨道。

正是基于众怒，亲友会的此次行动顺风顺水，无法现场作出“反击”的其他成员在各大互联网平台上转发相关文字、图片和视频。

「2017年4月19日，亲友会的部分家长和孩子在华科大校门前拉起“反击”的横幅。受访者供图。」

反击“六角亭”

据参加此次“女子3v3篮球赛”的学生介绍，恐同事件使得这项比赛最终的结果难以裁决，涉事球队虽然获得了名次，但有组织方的相关人员不支持他们的行为，认为“影响太恶劣”，而组织方正是来自华科大的一个篮球社团。

根据多方了解，涉事的两名女性是华中科技大学医学院在读硕士和博士，拍照的人是球队教练，该球队自称叫“六角亭体工队”，在他们的微信公众号上，《吸毒、滥交、同性恋，有什么区别？》《黑鬼的弹跳是如何炼成的？》两篇带有明显歧视意味的文章愕然在目。

对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在武汉的人来说，“六角亭”三个字可谓伴随他们的童年，“你是六角亭出来的”曾是孩子之间习以为常且不带脏字的辱骂。

这个坐落在民意四路及顺道街一侧的六角凉亭，因武汉市精神病医院在其所辖区，时间长了，“六角亭”就成了武汉市精神病医院的代名词。

反击“六角亭”的行动结束后，4月19日晚，华科大官方微博转述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中的名句——

“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

「北京某电影院外的宣传板。作者供图。」

“相信儿子是不会学坏的”

“学校如果不发声，就是默认，会对我们的孩子产生压力，对孩子和家长都是伤害。”

“但，毕竟异性恋还是大多数，如果学校公开支持同性恋，异性恋家长会说，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来教的什么东西？所以，我们体谅校方不在官方发这个声明。”

昱卿的体谅，来自于她大半年时间对同性恋的研究和认知的变化，作为一名对儿子充满信任且自认开明的母亲，这是她唯一与儿子的身份相处的方式。

2012年，儿子在她关切的询问下出柜后，昱卿也遭遇传统观念与现实的双重压力。

“那时距离他出国念书只有三四个月，我知道这个群体的孩子性格都好，都很温和，总有女孩子愿意和他接触，但我也知道他没有谈恋爱，我以为是他看不上别人，所以在他出国前同他讲，自己优秀才能找到更优秀的。”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找女朋友？他说他也不结婚，找什么女朋友？我当时觉得蛮奇怪，哪有不结婚的？他就保持沉默。”

“我问，那你是同性恋？”

“他就点头了。”

那一刻，昱卿很震惊，她甚至在心里质问老天爷为什么不公平，怎么让她遇到这种事情，但她并没有在儿子面前哭出来。

儿子告诉她，同性恋是天生的，是改变不了的，他坚定地表示不会形婚，更不会同异性恋结婚。

“我相信儿子是不会学坏的，所以他说是天生的，就是天生的。”

「2016年12月26日，台湾数千人集结在立法院前等候婚姻平权草案初审。」

接纳总要经历过程

昱卿用她的信任，开启了接下来为期大半年的“研习”，这个过程里，她要攻克的除了接纳外，还有“比较传统的思想”，尽管她向来以为自己足够开明，但她从来没有把同性恋和自己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背着儿子，我哭得天昏地暗。”昱卿淡然地回忆着。此后，她开始查阅资料，看了众多同性恋电影和相关视频，从互联网平台上了解情况，发现“原来同性恋跟异性恋是一样的”。

真正走出痛苦，是半年以后。昱卿在网上找到上述亲友会，她坦言，接触组织后，她才真正走出阴霾，亲友会让她的内心更强大，也帮助和她一样的一些家长走出困苦，他们互相倾诉，抱团取暖。

某一天，儿子把他手机上的同志交友软件打开给昱卿看，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同志竟然“到处都是”。

据界面新闻的一篇文章显示，世界公认的数据认为，同性恋占总人口数的4%-6%，据此推算，中国大陆同性恋人数在5600万至8400万之间。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性学专家李银河也曾宣称，中国同性恋群体的规模在7000万左右。

这意味着，在中国大陆，每20个人中间就有1人是同性恋。

“这么多人都把自己关在柜子里了。”昱卿感概道。

「台湾立法院门前打出反歧视标语。」

“平权就是现在！”

此后，昱卿分别在香港、台湾和美国参加了三次同志大游行，时间也从2014年跨越至2016年。在她寻求认同的过程中，宝岛台湾经历了政党更替——2016年5月，台湾民进党主席蔡英文正式入主台湾总统府。

2016年年末，新修订的“民法亲属篇”部分条文修正草案通过初审，台湾同志婚姻平权运动再经历史性时刻。

据台湾东森新闻报道，初审通过的《民法》部分条文修正案将同性婚姻纳入法律保障范围，最重要的部分在于，过去常被反同人士批评的“毁坏家庭”的第972条，把婚约由“男女”订定改成“双方”，初审则保留原条文，并在下方新增同性婚姻条款。

不过，台湾同志咨询热线协会研究员吕欣洁告诉东森新闻，法案在初审通过后立院就休会，未来开议后党团协商还要进入二读、三读。

“同志婚姻平权的确一度好像推进，但被马英九政府挡了下来。”肖恩介绍起台湾同志运动历史时井井有条，他透露，2012年，台湾同志运动开始婚姻平权草案的连署，歌手张惠妹是第一个签连署书的人，到2013年达到百万人连署，第一次将民间版的婚姻平权草案送进了立法院审议。

2013年，婚姻平权草案初审通过，但第二年进行的审查遭受到很大的阻力和反对，台湾法务部跳出来反对修法。当时，国民党还是台湾国会的最大党，也表示反对，时任台湾领导人马英九也说，尚待民意的共识，因此搁置了法案。

延宕了将近3年，2016年12月26日，肖恩和朋友终于等到一次在立法院外拥抱的机会，这是他为了同志婚姻平权运动，第三次和众人一起集结于此。

而在他周围，还有数千同志人群，以及支持婚姻平权的民众守候，所有人举起标语，一遍遍振臂高呼：“平权就是现在！”

「民进党召委、台湾人权律师尤美女在初审通过后与众人挥手致意。」

从歧视到同志婚姻第一线

推动此次修法的民进党召委、台湾人权律师尤美女于当天中午12时许走出立法院，她面带笑容，向集会的人群挥动双手，与之相辉映的，还有无数飘扬的彩虹旗。

直到今日，肖恩仍然记得尤美女在草案初审通过后的发言——

“台湾是一个宽容的社会，也是一个包容的社会，我们能够对不同的宗教予以容忍、予以宽待，我们也可以对所有的人寄予平等的对待。”

“请大家，不管你是同志或是异性恋者，既然支持同志平权这样的价值理念，我们大家一起努力。”

在中国大陆导演顾长卫的电影《立春》里，由焦刚饰演的舞蹈老师胡金泉的一些行为，总能让人捕捉到同志的气息，他在舞蹈中展现的娇娆和感情上少数派的取向，都让他无法被传统价值观念所认同，以至于来到2017年，在这个地球上，仍有人会用歧视来对待异己。

胡金泉，也只是当下中国大陆同志群体生存的缩影。

回到宝岛台湾，肖恩说，也不是所有的同志都像他一样关注和推进平权法案，有些人会说，“我又不想结婚，为什么要支持？”

“但我觉得，这不是关于自己想不想结婚的事，而是我们能不能跟所有人一样，平等拥有选择进入婚姻的权利。”他说。

李银河也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达了对同性婚姻的支持，她表示，你用不用这个权利没关系，但一定要有，因为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婚姻最适合的人群就是愿意终生厮守的人，他们不会移情别恋。

上述受访者小威目前仍是单身状态，以他过去投入在感情上的经验来讲，他以为这些是随缘而不可强求的，但说到底，他还是认为，正是因为没有法律婚姻的保护，以及缺少一定社会环境的支持，同志之间的感情才显得不够牢靠。

“希望中国大陆能让同性恋这件事浮出水面，使得大众和政府真正关注到少数群体。”

昱卿，一位56岁的同志母亲如是期待，并守候着。

「图片无说明的，均来自网络或视频截图，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同性恋亲友会青岛分会】成立于2016年6月1日，是完全由志愿者运营的同性恋亲友会当地分会，以“爱、勇敢、责任”为核心理念，以“聚同志亲友之力，改善同志生存环境”为宗旨，为青岛及青岛周边LGBT群体及亲友提供支持与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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