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怀念邻居汪曾祺
点击“金台唱晚”关注
本文为人民日报社原编委委员、海外版总编辑詹国枢推荐的其爱人杨乔所写怀念汪曾祺的文章。2016年5月16日,是汪老去世19周年的日子,“金台唱晚”特发此文,以寄托对这位老前辈、老作家的哀思。
汪曾祺,当代知名作家,曾以清新淡雅的短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等而轰动文坛。其文精粹老道,读来回味绵长,人称“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有幸的是,1996年詹国枢夫妇曾与汪老做过一段邻居。此篇文章,即是在经济日报工作的詹国枢夫人杨乔写的随笔。
1996年春,报社分房,我家乔迁福州馆宿舍,与汪曾祺一家正好在同一层楼,我们成了邻居。
那时,我还没有调来北京,来京探亲期间,老公陪我上医院看病,一连串的排队等候,让我这个病人既烦燥又无可奈何。好在老公善解人意,让我坐在一旁看书等候。书是《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老公给我推荐了其中一篇《黄油烙饼》,看后很难过,也很压抑。书中主人公小胜子(萧胜)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一下觉得,自己就是小胜子,他的奶奶就是我的外婆。自那以后,我特别喜欢看汪老的书。去书店时,只要见到有汪老的书,必买。汪老在书中曾说过:“……喧嚣扰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变得很浮燥、很疲劳、活得很累,他们需要休息,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汪老那平淡而精彩的文字,常将我们带入那样的境界。
“一回生,二回熟”,从此,我们家同汪老一家开始有了来往。没过几天,老太太就叫老爷子画了张画给我们送来。画面是用淡墨和淡蓝、淡黄三色点染的几支古藤,仿佛在淡淡的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上面题字:满屋明月梨花白──国枢乔勋同志饰壁,1996年春。
没过多久,老太太又让老爷子送来一个包装十分精美的木鱼石茶杯,老先生说,用这杯子泡茶,几天不会馊……
开春,市场上又卖起螺蛳,过去没在意,楼下小齐做好请我品尝,一下又调起了我的味口,心血来潮,买回两斤,如法炮制。老公说:“全北京就数你做得最好吃。”虽是恭维,倒也入耳。于是立即给老先生送去,怕他吃了不消化,只端了一小碗。老先生一看,二话没说,转身就往里屋走,以为他对此不感兴趣,没想到他是去拿牙签,把螺蛳放在面前,坐在他常坐的客厅沙发上,用牙签一个个仔细地挑来吃,那神态简直像一个贪吃美食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有人撰文形容汪老先生:酒至微醺状态,他会变得尤为可爱。这下我可看到老先生那可爱的状态了,回家对老公说:“以后到老先生家,最好带个相机,随时都有好镜头。”
6点半左右,小阿姨小陈把老先生做的菜送过来了,一道叫百叶结,我以为是牛百叶,实际是用质量较好的东北豆腐皮代替牛百叶,一个一个地打上结,用肉汤煮,放小虾米和笋丝,清淡、味美。另一道菜是麻豆腐,是等我回来后才炒的:用羊油、加麻豆腐和青豆。麻豆腐我吃不来,但是,能吃到77高龄的汪老为我们安排的菜,不能不说是我这个邻居的独有福分。
明天,他再也去不了啦!
当晚10点半,我们正准备休息,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是小陈!她说:“爷爷吐血了!”我同先生急忙跑到405,可吓坏了!老先生正倒在卧室里,大口大口地喷血,床上、地上全是。老公急忙打120叫来急救车,又叫来几位邻居,一道将老先生送到了友谊医院,那真是一场生死搏斗啊!
他的女儿汪明后来告诉我们,老先生说见到我们,他就踏实了。
是的,老先生是平和的,从不张扬,即使是病危,也怕给别人添麻烦,心静如水。
那几天,老先生的女儿常过来告诉我们汪老病情稳定的消息,说他需要休息,不能兴奋,所以我们一直未去打扰。那几天,我做饭,煎鸡蛋,一连几个都是双黄蛋,这是从前未有过的事情。我同老公都十分高兴,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16号下班回来,听到了老先生过世的消息!我们都不相信。汪老的几个子女,像汪老一样,平和不张扬。父亲突然而平静地离开,虽然接受不了,但他们把悲伤埋在心底,用这样的方式来悼念父亲──
老先生的书房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他的书、他的笔、他的纸、他的画、一切依旧;
老先生的卧室里:床上铺得整整齐齐,枕边放着一堆他平时常看的书。桌上靠着那张人们熟悉的抽着烟的巨大黑白像片,栩栩如生,双眼炯炯有神,是在与别人谈笑风生?还是老爷子又要“下蛋”了──他的孩子们又要这样为他而挪窝了!桌子上还放着最近出版的《汪曾祺散文选集》和《独坐小品》两本书;还有他多年戴习惯了的老花眼镜,常抽的云南玉溪烟和红塔山烟各一包,一个打火机;中间放着那个外面包着羊皮的不锈钢扁酒壶,里面一定还散发着聂华苓给他盛过威士忌的醇香;新沏的龙井茶一杯,一切依然!
只是,你看见老先生常戴的那只手表,手表的秒针还的打的打地摆动,你才感到,他的主人的心脏已于5月16日停止了跳动;
只是,你看见他的恩师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率孩子小虎和小龙送来的插满了百合、菊花、月季和勿忘我的悼念花蓝,黑色的绸子上写着黄色的“曾祺贤契永垂不朽”的挽联,你才会相信汪老真的离开我们了。
不!老先生他没有离开我们,他是随他的老师沈从文,到天国写书去了。
▲詹国枢夫妇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