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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兰的速朽文:侠客死了,只留下精神的尾巴

2017-02-23 吟风阁


  我们是一个崇尚侠客的国度。准确地说,曾经是。


  春秋战国及至汉代,华夏大地侠客辈出,他们言必行,行必果;受托必践,己诺必诚;赴士困厄,千里诵义;救危扶困,济人不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满载着那个时代的人格的光辉,为中国古老的文化添上了重彩的一笔。


  然而,读《史记》、《战国策》,却总有一种感觉,一种在欣赏异国的文化、遥望别样的种群的感觉,就好像手里捧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史书,那些书中的人类并非我们的祖先,我们和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因为他们的性格、品格和现在的我们实在是大相径庭。


  有人形容,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如同飞流直下的三叠瀑布,从春秋的清澈爽达,到唐宋的雍容文雅,再到明清至今的麻木懦弱,这三叠落差之大,不能不让人感叹一种凄楚的衰败、一种岁月的悲凉。


  下面讲两个具有代表性的侠客,从他们动人心魄的故事中,可以窥见我们的祖先曾经是怎样的侠肝义胆,怎样的豪气冲天。


  豫让,战国时代晋国人,晋国执政智伯的门客。智伯对他非常尊重,他奉智伯为知己。


  公元前453年,晋国卿大夫赵襄子联合魏氏、韩氏两家,擒杀了智伯,将晋国瓜分。深深感念智伯知遇之恩的豫让,立誓要杀掉赵襄子,为智伯报仇。


  豫让并没有什么武功,要想刺杀侍卫环立的赵襄子谈何容易。于是,他改名换姓,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受过刑的人,并且学了一门最为低等最为下贱的手艺:修整厕所。以修整和打扫厕所为生,这在那时也是被人们看不起的,从业者极少,因此没过多久他就被选入赵襄子的王宫。他天天怀揣短刃,急切地盼望赵襄子来上厕所,打算在赵襄子蹲坑的时候,他就冲过去,一刀将赵襄子刺死在肮脏的茅坑之中。


  终于,赵襄子来如厕了,然而,还未等豫让掏出刀来,他就被赵襄子看出了破绽并被擒获。


  豫让被押入宫中审问的时候,昂首挺胸,大义凛然地冲赵襄子高叫:“我要为智伯报仇,就是来杀你的!”赵襄子的侍卫们见状,纷纷拔出刀来要杀掉豫让。赵襄子却感叹道:“义士!义士啊!我要是杀了义士,岂不是不义?天下人会怎样看我?放他走吧,我以后小心注意就是了。”


  不要以为赵襄子放了豫让,豫让就会感激他的不杀之恩从而善罢甘休。在那个浸润着侠义之风的时代里,誓言比生命还要重要,既已立誓,那个誓言就成为了他的使命,任何事情也不能使他忘掉或者改变誓言。也就是说,誓言的目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誓言本身。


  回家后,豫让反省自己失败的原因,然后干了一件在现在的人看来简直是疯狂到“傻逼”的事情:为了不让赵襄子及其侍卫认出他来,他剃掉胡须和眉毛,再将树漆涂满全身,使皮肤溃烂生疮,从而把自己的容貌彻底毁掉。容貌毁了,声音依旧,他就吞下通红的火炭,把声带烧坏。如此一来,除了他自己,世上再没人知道他是豫让。


  准备工作完毕,就等行刺的机会了。那天,他打听到赵襄子离宫狩猎,途中必经一座石桥(即现在太原西南赤桥村的豫让桥),他就腰别短剑早早地埋伏在桥下。孰料,赵襄子的车马走近石桥时,马儿忽然受惊嘶叫,赵襄子顿时警觉,赶快让侍卫四下查看,结果发现了埋伏在桥下的豫让,豫让再次被擒。


  豫让已经毁容毁声,谁也不知道这个满脸癞疮如同乞丐一样的家伙是谁,然而既已被擒,豫让觉得再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于是坦承自己就是发誓非杀赵襄子不可的豫让。


  赵襄子敬佩豫让这样的侠肝义胆之士,但是他清楚,被豫让这样追杀下去,自己肯定早晚有一天会性命不保,因此心里犹豫这次是放掉还是不放掉豫让。豫让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他觉得把自己毁成这样了,还是刺杀不了赵襄子,那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有机会接近赵襄子,于是他对赵襄子说:“请你把衣服脱下来,让我刺衣服几剑,就算把你杀了,我的誓言也就算实现了,如何?”赵襄子知道侠客们语重如山,就这样了结了一个恩怨,倒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于是他脱下衣服,让侍卫把衣服和从豫让身上搜出的短剑一起交给豫让。豫让右手握剑,左手擎衣,狮子般怒吼一声,连刺衣服三剑,然后回剑抹脖,自刎而亡。


  “豫让击衣”,给我们演绎了那个时代的壮烈和决绝,诠释了我们的祖先对轻生重义的理解。


  再来看西汉时的侠客郭解。郭解个子矮小而性格强悍,年轻时藐视权贵,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因此名噪一时。进入中年后,他行侠的重点转为以德报怨、解危济困。


  郭解的外甥倚仗郭解的威名,横行乡里、霸道凌弱,人们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这个恶少和别人喝酒,席中一人酒量小,喝了几觚就面红耳赤,再喝不下去了,他却强人所难,把那人的鼻子捏住,强行给人家灌酒。那人怒火中烧,又趁着酒劲,就拔刀把这个恶少刺死,然后逃跑了。郭解的姐姐悲愤交加,说:“以我弟弟的义气和名声,竟然有人敢杀我的儿子!”她让人把儿子的尸体扔在路旁,以此来胁迫郭解为她儿子报仇。


  郭解当然也非常愤怒,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凶手的下落。凶手摄于郭解的名望,知道只要郭解找他,自己肯定就逃不掉,于是主动负荆来向郭解请罪。郭解得知具体情况后,说:“我那个外甥平时就没少作恶,这次被杀也是因为他无理,所以你杀他是应该的。”然后放走了凶手,自己将外甥的尸体收葬。


  郭解既不是官,家境也比较贫寒,不过是村中一老农而已,然而由于他的侠义勇烈,人们都非常尊敬他,他每次外出和归来,遇到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但是,那天他遇到一个人,却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见他迎面过来,只是坐在地上傲慢地斜乜着他。郭解的门客见那人对郭解如此不敬,气得要过去教训那个人。郭解制止门客说:“人家有什么过错?我久居乡里之中,却得不到乡里人的尊敬,这肯定是因为我的道德修养还不够,所以,我不仅不该怪罪他,还要感谢他使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更要加倍对他好才是。”随后,郭解找到乡尉,恳请乡尉下次免除那个人的徭役。那个人得知此事后,对郭解肃然起敬,从此成为郭解的莫逆之交。


  由于郭解的威望,当十里八乡有人结仇时,他自然成为最佳调解人。有一次洛阳城中两伙人仇杀不止,人们陆续找了十几个城中的贤人豪杰居中调停都没有效果,于是只好跑到乡下去拜请郭解。郭解二话不说,连夜赶到城里,分别会见两伙仇家,对他们晓以大义、陈说厉害。两伙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接受了郭解的调解。郭解对他们说:“听说洛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都不肯接受,现在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我这个乡巴佬就有侵夺城中贤豪调解权的嫌疑了。所以,你们还要做出不听我的调解的样子,等我离开以后,再让洛阳豪杰调解一次,那时你们再宣布和解。”


  郭解的低调谦恭,更加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每天去拜访和投奔他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件事足以概括名满天下的郭解受人们尊崇的程度:当他被汉武帝追捕的时候,素昧平生的临晋大侠籍少公帮他出关,追踪而至的官兵抓到籍少公,逼迫他说出郭解的下落,籍少公竟慨然自尽。


  豫让,憨笨少谋;郭解,矮小谦恭。然而,他们却是我国古代侠客的代表。这就给了侠客一个非常好的诠释:侠者,未必是武林高手,未必是威猛大汉,文弱书生、甚至柔弱女子,只要心中具有不畏权贵、不为名利、听命于良心仗义守信的干云豪气,都可以成为令人仰慕的大侠。侠,是一种品格,一种胸怀。


  侠,产生于人性光辉极度张扬迸放的春秋时代,在反抗暴秦的壮烈岁月里,到处是萍踪侠影,他们为推翻暴秦立下了显赫的功勋。汉代初期,由于施行宽松自由的“黄老政治”,侠客们如鱼得水,将我国的侠文化推上了又一个高峰。


  然而,随着封建秩序的逐步完善和固化,追求自由、独立、平等的侠客越来越被统治者所不容,因为他们所追求的理念冲击着等级制度赖以生存的禁锢思想、消灭个性的根基,对专制统治构成了威胁。在统治者的挤压、剿杀和驯化下,《三侠五义》中“侠客”已经向规则屈服,他们竞相攀附权贵,以沦为权贵的附庸为荣,在面见宋仁宗时,名满江湖的“五鼠”竟然“心中乱跳”、“匍匐在地”、“觳觫战栗”,天马行空的侠义英雄一旦遭遇权力,立刻显出十足的奴才相。其实,在那时候,真正意义上的侠客已经死了。


  及至元清,在异族的蹂躏下,华夏大地铁骨尽失,就连“传说中的侠客”也没了踪影,空留下一条精神的尾巴。清代所谓的侠义小说,其实不过是忠君事上观念的宣传品,侠义精神被专制伦常侵蚀,礼教尊卑取代了独立自尊,那里的“侠客”,一个个倒像是被抽掉了脊梁的狗狗。


  鲁迅有评,“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他们转而效命于官员,“给他保镖,替他捕盗,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那么现在呢?满清早已死了,侠客却并没有活过来,甚至那条偶尔自慰的侠客精神的尾巴,也变得越来越细。


  这条尾巴会消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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