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币”、“劣币”与“黑羊”
文章来源：杨俊国的博客
四百多年前，英国金融家托马斯·格雷欣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当时，市场上流通的是金属铸币，时间一长，市民发现足值与不足值的钱币可以同样使用，于是，人们就把重量足成色好的货币收藏起来，而把不足值的钱币花出去。这样，实际价值较高的“良币”，就退出了流通领域，而低于法定重量或成色的“劣币”则充斥市场。这就是著名的“劣币驱逐良币”定律。
“劣币驱逐良币”定律不仅存在于经济领域，政治、文化、教育、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都存在着类似现象。比如，当一个社会中不讲诚信的人能够获得实际的好处，而又未受到什么处罚时，讲诚信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如果一个社会“潜规则”畅行，谙熟此径的人越来越多，走正道的就会越来越少，“显规则”最终沦为空壳化的修辞话语。当今中国的大学学术垃圾泛滥的原因也在于此，如果靠东抄西拼，弄些“短平快”项目就能名利双收，那么谁愿意在寂寞的书屋里“十年磨一剑”呢？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有篇小说，描绘了这样一幅荒诞的图景：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都是贼。每到晚上，他们就去偷别人的东西。每个人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在一个人人是贼的国度里，所有的人在潜规则下心照不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平静地湖心被投掷了一块石头，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地定居。这个唯一不去偷窃的人便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违犯了小城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他们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纵使他想什么都不做地过日子，可他没理由妨碍别人做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里，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第二天没了口粮。” 诚实人终于感到他无力反抗这样的逻辑。从此他也像他们一样，晚上出门，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窃，他是诚实的。他走到远处的桥上，看河水打桥下流过。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家里失窃了。不久，这个独善其身的人就家徒四壁，后来饿死了。
小说的题目叫《黑羊》，耐人深味。如果一群白羊中出现一只黑羊，这只刺目扎眼的黑羊就是“异类”，一定会遭到排挤和驱逐。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正常人才显得不正常。在一个以偷窃和谎言为常态的环境中，诚实人成为“害群之马”。从卡尔维诺沉郁的叙述中，读者感受到一种悲凉：当丑恶已经蔚然成风甚至成为一种世俗法则时，没有人可以不被潜规则的。和大家一样吧，和大家一样你就平安无事。这是一个“劣币”泛滥的场域，他是唯一的诚实人，但正由于这种唯一，他贫穷，饥饿，死亡也就是他唯一的结局。
借一个无稽的故事，卡尔维诺把世界的荒谬、精神的堕落，人性的变异，以及丑陋的“集群现象”，裸呈在读者眼前。小说中所描摹的一切，貌似荒诞，实则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很近，这就是小说叩击读者心灵的震撼力所在，它促使人们审视自己的灵魂，反思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如果缺乏社会核心价值观的导向和公平正义的制度设计，“劣币驱逐良币”就将大行其道，形成畸形的社会生态。
然而，我们细加审视格雷欣定律，考察劣币与良币的角逐，就会发现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常识：劣币虽然驱逐了良币，但劣币终归是劣币，并没有因此变成良币。劣币和良币的价值区别，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在卡氏的小说里，诚实的外来者晚上呆在家里抽烟读小说。“贼来了，见灯亮着，就没进去。”这告诉读者，即使在一个人人是贼的国度，做贼也是心虚的和见不得光的事。稗子就是稗子。稗子可能会战胜稻子，但是当田里的稗子比稻子更茂盛的时候，也就是稗子回归为家畜饲料的时候。“劣币”虽然在某个时段获得投机利益，但消费信誉的过程就是抉心自食的过程，到最后，这种利益就会趋于零，此时，新的系统就会得以重建，良币就会重新主导社会。因此，该定律的全过程应当包括三个时段，即：劣币驱逐良币——劣币泛滥社会失序——良币驱逐劣币。这样的例子枚不胜举：那些有着良好信誉的地域、公司或个人，将更多地获得社会的信任和青睐，正如查尔斯·福诺布龙在《声誉与财富》中所指出的那样，声誉就像磁铁一样吸引各种资源，产生了强大而持久的磁场效应。
任何社会都需要核心价值观的导向和维系。与马克思和韦伯一起并称为社会学三大奠基人的法国学者涂尔干曾强调，在一个社会中形成一套共同价值和信仰的重要性。在涂尔干看来，社会的本质是其“集体意识”。所谓“集体意识”，就是“一般社会成员共同的信仰和情感的总和”。（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葛智强等译，华夏出版社,2000）这一总和形成一个具有生命的社会生态，是形成良善社会的精神基础。而“集体良知的摧毁也就是社会自身的摧毁”。（理查德·希尔伯特《涂尔干和默顿论失范——一种未经探讨的对比及其来源》，《国外社会学》,2001,(1-2)）追根溯源，社会正义、公平和谐，本来就是“社会主义”的核心意涵。
“良币驱逐劣币”，才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和谐不是抽象的理念 ,和谐的逻辑起点就在人的生活中。说得直白些，我们的社会还存在许多问题，“劣币”还有很大的市场，人的道德状貌不容乐观，繁荣的背后隐伏着危机。卡尔维诺的故事结局似有些悲观，唯一的“黑羊”最终孤独地死去，但宁可饿死，也不愿在污泥中打滚，这就是希望的开端，社会的进步就蕴含在这样的希望中。因为能够觉察到生存的悖谬时，就是意义清明的起始；因为人有对和谐的企求和向往, 社会和谐就有了可能；因为我们都希望生活在一个罗尔斯所说的“良序的社会”（a well-ordered society）中，“良序的社会”就是可以一个抵达的人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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