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这是2013年发在腾讯《大家》的一篇旧文,专栏名称就叫《往事与随想》,去年《大家》被关停,链接都没了。昨天翻邮箱,总算找到几篇,回头陆续发这里,权做备份好了。
出工厂东门,往左转,再折向右边,是一排铺子,有士多店、理发店、服装店,再过去,是一个小公园,水面上立着几个亭子,左转进一个巷子,往前走一段,看到一个祠堂,那便是南栅社区的图书馆。十多年前,我经常走这条路。
昨天,看了《南方人物周刊》一篇报道,写的是我的乡前辈梁慧星先生,卖了北京的房子,在老家盖了一座图书馆。老家的人都觉得梁先生不合时宜,不如搞点别的,实际上,这个图书馆也没多少人,有时候一整天都没一个人去。
“图书馆从来不会接到来自梁慧星的电话。但实际上他很关心图书馆在汉阳是否受欢迎,常打电话问他在汉阳的老同学杨启贵,每天多少人过来看书。现状显然不能让梁慧星感到满意,但他一再以安抚的口吻告诉每一个人不要着急:‘能有3个人,10个人去看,就是好的。’”
边看,边叹息。正好又到月中了,这个专栏我还没想好写什么,不如写写当初常去的那家图书馆吧。
那时候我在东莞虎门南栅社区的利高文具厂打工,有一两年时间,一周里面我总有五天去那家图书馆。晚上七点吃完饭出门,看到九点回来。这个时间段,工友都在加班,唯独我不用去——工程部总领班知道我在参加自考,特许我不用加班。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意思去玩,那也太不象话了。
一天的学习是这样安排的:先花十分钟复习昨天看过的内容,剩下的时间看五十页课本,不多看,也不少看,看完收工。晚上躺上床,再回想一下今天学过的内容。第二天复习十分钟,这五十页就算翻过去了。
这种方法效率极高,我报考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共十门课,自考一年考两次,一次最多报考四门,我一年就过了八门。剩下两门,因为报考科目的限制,不得不分成两次考,最后花了两年时间拿到文凭。
现在想来,我还是有点得意的。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拿到了一个大专文凭(实际上,此后十多年,除了去一家书店应聘店员用到这张文凭,换其他工作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也不是证明我不笨,而是我发现我可以把握自己:一周去五天,我就去了;每次看五十页书,我就看了;要拿到一张文凭,我就拿到了。这和凯撒说“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差相仿佛,大人物征服世界,小人物战胜自己,带给内心的满足感,我看也差不多。
不太记得清楚是怎么发现那家图书馆的。大概有一天,看到有人从一条小巷子出来,手上拿着几本书。我疑心里面可能有书店,走了一段距离,却没有,再往前走,看见一家祠堂,走近一看,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南栅社区图书馆”字样。这确实是个大惊喜。
进去是一个院子,上台阶,右边是借书服务台,左边摆了几排书架。书并不多,好书更少。但环境很好,很安静。
虽说好书不多,但是总是有的,罗志田先生的《胡适传——再造文明之梦》便是其中一本。后来,我一直说,这是影响我一生最大的一本书。十年前,我在天涯发过一篇怀念胡适之先生的帖子,提到这段经历,不想重复写,摘录如下。
我在走廊上看到晚上十二点(开灯会影响工友睡觉),告诉自己该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那时候一天要上十一个小时)。可是躺在床上,怎么都无法入眠。于是又走出门,继续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下去。
我一直坚持一些价值,不愿意放弃,但是找不到多少支撑的力量。看到身边多少人走向纯粹的物质的追求,无须酒后,也可以看到背后的空虚。看完《胡适传》后,我才知道原来对于这个社会,除了马克思主义,还有别的思想可以解释,也许更加合理,也许没有那么危险。王怡说他在大一接触到自由主义,然后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而我却有种要哭的感觉——原来自己一直被重重包围,处在一张铺天盖地的愚民网络当中。后来我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自己已经二十几岁了,才明白一些简单的道理,想起来真的很悲哀。
适之先生让我慢慢的平静下来,让我明白世界的改变需要渐进。不再绝望,也不能说更有信心,但是平静下来了。连岳把王小波比作第一块骨牌,适之先生正是我的第一块骨牌,推倒之后,是绿色的广阔原野。
此后我大概每个月都会去一趟广州或深圳买书——东莞没有像样的书店——记得有一次,挑了一堆书,到收银台才发现留的钱不够回去的车费,赶紧放了两本回去。买回来,便去图书馆看,那里安静。参加自考之后,去的时候就更多了。去的多了,和图书管理员也熟悉了。
记得有一个年轻妹子,还有一个应该结婚了,都长得挺好看。不过几乎没跟她们说过话,她们是本地人,说粤语,我在广东呆了五六年,一直没学会,只会几句简单骂人的话,不方便拿出来搭讪。
我经常会看到图书馆关门才走,有次看到管理员关门关得很吃力——是那种祠堂的大木门——回来的路上想想不对劲,我应该帮忙才是,于是此后我总是帮一把。还是不说话,但是彼此开始笑一笑了,算是打招呼。有时候她们临时要出门,便找我帮忙看着一下。这种信任让我很温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温暖。
还有一种情绪,是平静。从图书馆往回走的路上,我的心情总是很平静。
很多时候,我很烦躁,回想起来,感觉那时候天气总是很闷热,天都是昏黄的。我们这些打工的,最烦闷的还不是挣钱少,而是看不到未来。生活中没有希望,这样打工,能打到什么时候呢?就这样一直打下去吗?我后来看曹禺的《日出》,陈白露说:“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要睡觉了。”那时候,我们上夜班,有一天下班,我忽然想到,我们就是这样的埃
我们吃最差的东西,晚上十二点,就是一大桶米粉,一人一碗,连油水都没有。我们穿最差的衣服,我最喜欢穿的,是我们的工装,至少比地摊上那些花里胡哨但质量低劣的衣服好。我们用最差的东西,冬天我买了一床被子,黑心棉做的,盖了没多久,棉花全缩到四个角上,中间就是两层薄布,好几次把我冻醒过来。这都没关系,只要有希望,但是没有。
只有去看书,才会消散我的烦闷。我不知道我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我知道那天我没有虚度。
从图书馆出来,天已经黑了,路边有灯,巷子里很安静,我怀里抱着书,慢慢往回走。走到小公园,亭子里坐着几对情侣,窃窃私语。路过那排铺子,人声开始嘈杂起来,路上都是人,热气腾腾。我走回工厂,洗衣服、看电视、打球、逛街,一觉醒来,继续上班,我回到自己庸常的生活,这生活不再那么难熬。
梁先生啊梁先生,你说得对,着什么急呢,“有3个人,10个人去看,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