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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一家人挤在厨房里的亲密时光

刘黎琼 三联少年刊 2023-01-08


一家人守着房间足不出户有一阵了。灰霾在半空中盘旋了数日,在疫情浪涌的当下,有几分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意味。但现在是大雪节气,冬天还远未到达最凛冽的时候。今日大风,将地面无根的一切卷作一团,向虚空中抛掷。一位老人牵着大狗,提着一袋白菜和豆腐,顶着风走过阳台的窗下。

是了,这时节,应该咕嘟咕嘟炖一锅豆腐才好。

是一“小洋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寂寥抱冬心”,试问“何堪最长夜”?朱自清先生给出了最简单的办法: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炖一小锅白煮豆腐,足以驱遣寒气,抚慰心肠。是谁说过“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人会冷得发抖。”与家人在一起,心仿佛有了压舱石,做一切事都有依靠,有底气,有力量;而满是烟火气的厨房,正是构筑亲密关系的重要基地。

《小森林》剧照

两个孩子都是贪吃的娃,看见好吃的,其眼疾手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姐姐大了几岁,知道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的重要,有时会抱着几本食谱安静地琢磨,还会看美食博主的视频,对一个随处合宜、能自由掌控的厨房充满向往。她重读安房直子《黄昏海的故事》,看到某个篇章里有间“一个人的厨房”:“屋子里有一个小厨房,我在那里做一个人的饭。或从河边采来水芹,做成酱汤,或把八角金盘的嫩芽裹上面粉油炸,或凉拌不知道名字的绿叶子。白天听小鸟叫,夜里眺望着天窗外面的天空进入梦乡。”她想象着那个掌厨人的自由,幻想着一个人出入厨房的浪漫,声称这正是她所“向往的生活”。但我从这些文字里读到的,却更多挥之不去的寂寥。这个年龄的孩子心里只憧憬诗和远方,还感受不到这里面的冷清。

安房直子在厨房里“一边咕嘟咕嘟地炖着菜一边写,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写”,随意将幻想森林里的小动物召唤到厨房里来,帮助她完成奇异的故事。做菜和写故事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只是住在她心里的那个小孩太孤单了,常缩在一角警惕地张望,于是她的文字也被这孤单的陨石撞击出很多创痛,即使是写美味,热气里也有哀伤。被亲生父母弃养,被亲戚领养,童年经常转学,她的归属感是破碎和漂泊的。她在用幻想和故事安慰心里那个极度孤单的小孩,为它制作亲人,建造家园。

招呼着孩子们,我们一起拥到厨房,准备做一顿简单的豆腐火锅。厨房里顿时繁乱和拥挤起来。按五天的量储备的食材已经消耗大半,好在大白菜和豆腐始终是北方的冬天可以信赖的存在。安房直子说“尤其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一看到小山一样堆在店前的大白菜和萝卜,人就生气勃勃的了。”美好的事物总能给人带来这样扑面而来的欢欣,更不消说是自然馈赠的食物。 

火苗是一种好看的蓝,水在沸滚,就“像好些鱼眼睛”,姐姐洗碗洗菜,妹妹剥葱剥蒜,剩下的都是爸爸和我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儿,厨房里的气氛雍容舒缓,一家人都是松弛的。爸爸说起昨夜对门的老人被救护车接走了,孩子们很惊讶,不无忧虑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三年,生活被冲击得尽是创口和裂痕,而此刻,风险已经逼近到家门口,对所有人展开围剿。爸爸安慰着两小只,告诉她们不用担忧,对门的爷爷一定能痊愈,而一家人守在一起,彼此帮衬支撑,一定能应对过去这些困难。

一家人一起动手,在各自一小团的繁忙里,小火锅很快就准备好了,隆重地放到饭桌中间。四周环绕着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的食材,这是姐姐带着妹妹完成的。姐姐同时一丝不苟地摆好了盘子、味碟、碗、筷、勺,每次吃饭前她都要费这么一番功夫,所以每个人眼前的一套碗碟都是另一个人的复制粘贴,饭桌上像开着四个完全一样的大花瓣。孩子们围着锅,也是一样“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姐姐说:“我们好像在《舌尖上的中国》里吃饭一样!”做饭前,刚簇拥在一起重看了这部纪录片。孩子们的直觉总是让人折服。所谓“舌尖上的中国”,不就是这样一家一家中国人,认真地从自然采集食物,认真地在厨房里施展“火”的魔法,继而围在一起认真地品味食物的丰美和自然的慷慨吗?

《舌尖上的中国》

一起收拾完厨房的残局,午后的风仍然呼啸。我从孩子手里拿起安房直子的童话,坐在阳台上,信手翻了翻。

窗子外面,天早就漆黑一片了,老奶奶的家里点起了橘色的电灯。把捣碎了的糯米,做成糯米丸子,再把它们用小豆馅裹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大盘子里放时,老奶奶突然热泪盈眶了。这么热闹、这么快乐的晚上,已经是几十年没有过了的吧?老奶奶记起来了,还是老奶奶的爸爸妈妈活着、老奶奶的姐姐们也都活着的从前的日子,也是在这间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做过豆沙糯米团子。

《遥远的野玫瑰村》里做豆沙糯米团子的老奶奶和她恍惚间的热泪盈眶,顿时搅翻我对家人、对从前的日子的想念。上一次回家还是在2020年1月初,祖母在睡梦中辞世。在一种几乎是蚀骨的思念里,我跟孩子们讲起小时候跟我的父母家人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事。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妈妈就开始声势浩大地准备过年的吃食了。爸爸负责采买,早早就骑车去菜市场了,回来时,挂在车两边的筐里装满了鲜红翠绿。妈妈守着厨房,各种洗切剁揉,厨房里飘扬着酸甜苦辣咸的丰富气味。她坐在火炉前,神情专注,炸着麻果、肉丸子、素丸子、鱼、虾……我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浪回来,格外热爱厨房里的暖和烟火气。火焰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热油在翻滚,炸好的食物在嘴里咔咔脆响,我就坐在妈妈旁边,像蜷在她脚下的那只老猫。我们并没有很多话说,但在她身边,心就特别安定。这个小厨房就托举着我的全世界,即使隔着这么多年,此时的一念仍能瞬间返回那种安详和静气里。

《家乡至味》

正月十五,妈妈带着我的姐姐和我做元宵、面灯,从发面、揉面到最后各自成型,时间从我们中间慢悠悠地踱过去。做这些食物就是玩游戏,我们嬉笑打闹在妈妈纵容的目光里,听从她每一个吩咐,满足地听她偶尔嗔怪几句。妈妈就在身边,幸福是多么坚实。但是,“这么热闹、这么快乐的晚上”,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

砂锅里头的苹果煮软了。白色的砂糖融化了,渗到了苹果里。噗哧噗哧的热气,从白釉砂锅的嘴儿里冒出来。甜苹果的香味慢慢地在房子里弥漫开了。……糖水苹果又白又凉,亮晶晶的。“谢谢。”老奶奶拿起枕头边上的匙子,慢慢地吃起了糖水苹果。对于发烧、口干舌燥的老奶奶来说,能吃上凉凉的甜甜的糖水苹果,该有多么幸福啊!

千真万确,对于生病的小孩子来说,能吃上凉凉甜甜的糖水苹果或糖水梨,是一种最盛大的幸福。儿时的姐姐比我柔弱,生病次数也比我多,每次她病了,妈妈就会给她煮糖水苹果或者糖水梨。踮着脚尖站在厨房里,我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将苹果或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将它们与晶亮的冰糖一起,在砂锅里小火慢煮。那沁甜的果香,多么让人陶醉!病中的姐姐总会留一半给我,看着我迫不及待地吞下去,她宽厚地笑着,额上是几缕汗水打湿的头发。我每每羡慕甚至嫉妒姐姐的特殊待遇,竟至于也要想方设法感冒一次,好博取这样美妙的一碗糖水水果。

姐姐读五年级时就学会了做饭,初中时就在厨艺上展示出卓越的悟性,她就随意那么一颠勺,总能出来各种好吃的味道。她知道我有多么馋嘴,给我做过很多次糖水梨,现在的印象里更深刻的,反而是她的手按在我滚烫额头上那抹滑腻的凉意。

《饮食男女》剧照

《窗边的小豆豆》里,校长让小豆豆们从家里带来“山的味道”“海的味道”。读到这里时,总会想起妈妈带我们去雨后山上抢采地雪皮的事。那时的夏天常常不期然从云层中抖落一场雨。雨势弱了,终于停了,我们跟着妈妈在山上游走,在潮湿的石头下,杂乱的草丛间,尤其是羊群流连处,将这种菌物摘进篮子。回到家,妈妈仔细摘除上面的杂物,将一大簇浸在清水里搓洗。很快,碗里的地雪皮蛋汤就在一家人的眼前徐徐冒着热气,就像安房直子在《酱萝卜之夜》里说的那样:“热气不停地冒出来,又白又浓,连坐在对面的野猪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月牙山的野猪得意地接着说:‘茂平,野猪做的酱萝卜可不一般哟,这热气好极了。你如果盯着这热气看,心就会变得温暖起来,什么悲伤的事呀烦恼的事呀,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家人的厨房会有缺憾吗?当然有。在我这里,集中体现在我和茄子多年的爱恨情仇上。爸妈的饭桌上一定不会缺席的菜就是茄子,而且永远是烧茄子。茄子能有多少种吃法?可能得靠搜索引擎才能搜出含混的答案。但人类能坚守一种吃法多少年,是可以在我爸身上得到实证的。爸爸对烧茄子的痴情与忠诚,很值得谱成一曲咏叹调。但我一度不能理解他,跟他的隔膜一直时强时弱地存在着。这种不赞同和隔膜,突出地体现在我对茄子的拒绝上,小小一个茄子,成了我反抗爸爸的象征。我几乎从不主动买茄子。直到有一天,我在超市里看到新鲜的茄子,紫莹莹的,像一个召唤和预兆。鬼使神差,我将它带回了家。

那是疫情暴发后的一个晚上,有些更强大的东西摇动着我,洗涤了我,让我与茄子实现了和解。一代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但对家人的守护,对幸福的捍卫和追求,一代代人都是一样。那晚,我一边洗着茄子,一边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站在更高处,看向我的生活,看到一个被我的偏见遮蔽住的另一个爸爸。他是一个乐意流连于厨房的人,从结婚之日起,就勤勤恳恳地跟妈妈一起做饭、洗碗、收拾,他做饭的次数甚至比妈妈还要多。每次外出,从不忘给妈妈和我们带礼物。他担心妈妈会迷路,北京的大街上,他总是等着妈妈一起并肩走。他爱孩子,把我的女儿们宠溺得不像话,那是他表达爱的唯一方式。他当然有很多毛病,谁又没有呢?而有些问题也并非他个人能解决的。他是我的来处,接纳了他,就是接纳自己的全部。理解大家的弱点,提醒自己更加自律,才能更好地出发。

从那日起,我对我的家人充满了爱和感恩;再看这个世界,也多了不少通透感。

年关将至,很快就能各自携家带口,一起回到爸爸妈妈家。任孩子们怎么闹腾,我们只挤在爸爸妈妈的厨房里,彼此亲爱,心思安稳,共同为一大桌丰富的年饭努力。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老鼠们把锅架在篝火上,先放入萝卜和胡萝卜,再加入白菜和蘑菇。蘑菇有好多种:韧黑伞、红汁乳菇、本占地菇和滑子菇。最后他们加入豆腐,咕嘟咕嘟地煮沸一下,一锅什锦火锅做好了。老鼠们搬来了许多红色小碗。每只老鼠都端着一碗火锅汤,各自坐在喜欢的地方。呼呼地把汤吹凉的声音在原野上响了好半天,接下来就是吧嗒吧嗒地喝汤的声音。每一只老鼠都品尝到了热乎乎的火锅汤,十分幸福的样子。

就像这一群小老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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