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阵风吹过我的灵魂
“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
——读契诃夫小说《美人》(1)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
第六篇《美人》,跟第三篇《草原》一样,这又是一篇神奇的小说。
这篇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就写了“我”的两次“艳遇”,而且是单方面的、短暂的,毫无结果的“艳遇”。第一次“我”还是一个孩子,第二次“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第一次在一个亚美尼亚村庄,第二次在火车停靠的一个小站。一个亚美尼亚姑娘,一个俄罗斯姑娘,年龄差不多,但两个美人各有特点。
这篇小说写得太美了,让人百读不厌。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姑娘。
“我”跟爷爷长途跋涉途经一个村庄,在一个亚美尼亚人家中小憩。那时,我还是一个十二三的男孩,旅途的劳累、颠簸、闷热、无聊让我几乎崩溃,这时——
主人请我去喝茶。我就在桌旁坐下,瞧着递给我茶杯的姑娘的脸,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吹掉灵魂里这一天的种种印象、烦闷和尘土。我看见了一张以前在现实生活里和在梦乡中从没见过的最美丽、迷人的脸。原来我面前站着一个美人,如同一道闪电似的,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个16岁的姑娘究竟美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
作者如何写一个姑娘的美?我不知道该如何转述,我恐怕只能抄写一些片段,我很乐意抄写这些文字,我觉得这些文字是人能创造出来的最美的文字。如果我是一个专横的独裁者,我一定会要求所有的中国人背诵这篇小说。如果我来为语文高考命题,我会不顾全世界人的反对,出这样一道题目:默写契诃夫小说《美人》全文。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学中找不到这么干净、明丽、清纯的美,尤其是今天,我们被各种文字垃圾玷污着嘲弄着侮辱着颠簸着窒息着憋屈着……读契诃夫的《美人》,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学了十几年语文抵不上读一篇小说——契诃夫的《美人》。
好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抄写了——
画家会说这个亚美尼亚姑娘的美丽是古典的,严谨的。这恰好是这样的一种美: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缘故,您只要一看到它,就会很有把握地认定,您看见了端正的相貌,那头发、那眼睛、那鼻子、那嘴、那脖子、那胸脯、那年轻的身体的一切动作,合成一个完整而协调的和音,在这方面,大自然连一个最小的细节也没有做错。不知什么缘故,您觉得一个理想的美女恰好就应当有玛霞那样的鼻子,笔直,带一个不大的弯钩,也应当有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那样长长的睫毛,那样娇慵的眼神。您觉得她黑色的鬈发和黑眉毛正好跟她额头和脸颊的白嫩的颜色相配,就跟绿色的芦苇正好跟安静的小溪相配一样。玛霞白皙的脖子和她年轻的胸脯还没充分发育起来,然而您觉得要塑造它们却必须有巨大的创造才能才行。您看着她就会渐渐生出一种愿望,想对玛霞说一点异常愉快、诚恳而且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才好。(《契诃夫小说全集》上海译文出版社,汝龙译,第七卷第323页。)
起初我不高兴,害臊,因为玛霞一点也不理睬我,始终低下眼睛瞧着地下。我觉得,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幸福而骄傲的空气,把她和我隔开,严密地保护着她,不让我的眼光接触到她。
不过后来我渐渐忘掉自己,把全身心都投进美的感觉里去了。我已经想不起草原的乏味,想不起尘土,听不见苍蝇的嗡嗡声,尝不出茶的味道,只觉得在我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这是“我”眼里的玛霞。这是一种超尘脱俗的美,她在“我”心里引起的“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痴迷,而是一种虽然愉快却又沉重的忧郁心情。”
小说里的爷爷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人和大自然的美素来漠不关心”,然而他却也“亲切地瞅了玛霞整整一分钟”。情不自禁地称赞道:“很漂亮的一位小姐。”这个爷爷太有意思了。这真是契诃夫的神来之笔。这个80岁的老人藉着他的“亲切地瞅”“呆呆地瞧着玛霞出神”,尤其是藉着他的“有些忧郁”,这个“对女人和大自然的美素来漠不关心”的80岁的老人终于得救了。当然,他的得救源自于他的灵性,我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哪怕100个玛霞站在我们面前。
玛霞在院子里、打谷场上跑来跑去地忙碌着,“我为了看她,几乎来不及扭动我的脑袋”。
她带着她的美越是常常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我的忧郁也就越沉重。我既怜惜自己,又怜惜她,还怜惜那个乌克兰人。每逢她穿过谷壳的烟雾往打谷场跑去,他总要用眼睛忧郁地跟踪她。莫非这是我对她的美丽的嫉妒?或者,莫非我惋惜这个姑娘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我在她眼里是个陌生人?或者,这是因为我隐隐感到她那种少有的美是偶然的,不必要的,而且象人间万物一样,不会长久存在?或者,我这种忧郁也许是人见到真正的美的时候总会产生的那种特殊感触吧?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326页)
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要继续出发了但我还没有把玛霞看够,车夫乌克兰人卡尔波已经准备好马车,爷爷也醒了,玛霞为我们推开吱吱嘎嘎响的大门——
我们坐上车子,走出了院子,一路上都不开口讲话,好像互相生气似的。(327页)
我、爷爷和车夫三人“一路上都不开口讲话,好像互相生气似的”,悲催啊,如有神助,真是亏契诃夫想得出来。他们生谁的气?生什么气?这三人恐怕从此“不得安生”了!为什么?我知道,因为有一股风吹过了他们的灵魂。
还有神来之笔在最后——
过了两三个钟头,……一直沉默着的卡尔波却很快地回头看一眼,说:“那个亚美尼亚人家的姑娘真可爱!”
然后他扬起鞭子抽一下马。(327页)
2012年1月16日星期一
“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
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读契诃夫小说《美人》(2)
院子里人们在干活,玛霞也在跑进跑出地忙碌着——
不久门口出现了玛霞,厨房的热气弄得她的脸发红,肩膀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面包。她在面包的重压下优美地弯下腰,穿过院子,往打谷场跑去,然后跳过矮篱笆,钻进金黄色谷壳的烟雾,转到一辆大车后面,不见了。那个赶马的乌克兰人放下鞭子,停住嘴,默默地往大车那边看了会儿,然后,等到亚美尼亚姑娘又在那些马身旁一闪而过,跳过篱笆,他就用眼睛跟踪她,用仿佛很伤心的语调对马吆喝一声:“哎,巴不得你们死了才好哟,魔鬼!”
一个乌克兰人扬起鞭子抽马,嘴里吆喝着,从他的声调听起来好像他有意嘲笑那些马,对它们显显威风似的:“啊-啊-啊,该死的!啊-啊-啊,……没叫你们遭了瘟才好!你们害怕了?”……麦垛后面,在另一个院子里,也同样有那么十二匹马绕着一根柱子奔跑,也同样有那么一个乌克兰人抽着鞭子,嘲笑那些马。
那个赶马的乌克兰人用眼睛跟踪她,然后用很伤心的语调对马吆喝:“哎,巴不得你们死了才好哟,魔鬼!”还有另两个乌克兰人扬起鞭子抽马,一遍嘲笑哪些马,一遍诅咒它们:“该死的!没叫你们遭了瘟才好!”这些人为什么要对马发脾气?最后,我们坐上车子继续赶路,但“一路上都不开口讲话,好像互相生气似的”。他们究竟生谁的气?为什么要生气?还有,小说中多次写到“忧郁”——
“玛霞在我心里引起的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痴迷,又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虽然愉快却又沉重的忧郁心情。”(324页)
“我爷爷也有些忧郁。他不再谈牧场,谈绵羊,却沉默下来,呆呆地瞧着玛霞出神。”(324页)
“她带着她的美越是常常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我的忧郁也就越沉重。”(326页)
小说在写另一次遇到一个俄罗斯美人时也多次写到“忧郁”。
这一次,“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坐火车到南方去,在火车临时停靠的一个小站上,“我”发觉好多人老是在一个车厢附近走动和停留,原来那个车厢的窗子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个姑娘美极了,不管是我还是那些跟我一块儿瞧着她的人,对这一点都毫不怀疑”。
火车又要启动了,第二遍钟声响过以后人们颇为不舍地向自己的车厢走去,一个旅客叹了口气,嘟哝道:“是啊,……”
“也许他感到忧郁,不想离开那个美人和春天的黄昏而走进闷热的车厢去吧。”(329页)
“一个列车员,……一直显得疯乏不堪,这时候却表现出感动和十分忧郁的神情。”(329页)
“春天的空气也好,黑下来的天空也好,车厢里也好,都显得那么忧郁。”(330页)
……
事实上,尽管小说写的是两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却整个儿笼罩在忧郁的氛围中,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俄罗斯人的忧郁气质?为什么美带来的不是喜悦和激动,而是忧郁和伤感?我觉得这是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而且也是理解俄罗斯民族、文化、宗教的钥匙。我们把文中相关段落找出来,看看能否窥知一二。
“不知什么缘故,我忽然怜惜我自己,怜惜我爷爷,怜惜那个亚美尼亚人,甚至怜惜亚美尼亚姑娘本人了。我有一种心情,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324页)
“她带着她的美越是常常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我的忧郁也就越沉重。我既怜惜自己,又怜惜她,还怜惜那个乌克兰人。每逢她穿过谷壳的烟雾往打谷场跑去,他总要用眼睛忧郁地跟踪她。”(326页)
“也许他感到忧郁,不想离开那个美人和春天的黄昏而走进闷热的车厢去吧,或者,他也许跟我一样无端地怜惜那个美人,怜惜自己,怜惜我,怜惜所有那些懒洋洋地勉强走回自己的车厢去的乘客吧。”(329页)
“我们走过车站的一个窗口,看见里面有个脸色苍白、头发火红色的电报员坐在电报机旁边,他的鬈发高高地蓬松着,颧骨突出的脸黯淡无光。军官叹了口气,说:‘我敢打赌,这个电报员爱上了那个漂亮的姑娘。生活在旷野上,又跟这么一个轻盈美妙的人儿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要想不爱上她,那可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行。可是,自己是个背有点驼、蓬头散发、平淡乏味、品行端正而不愚蠢的人,却爱上一个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而且有点愚蠢的漂亮姑娘,我的朋友,这是什么样的不幸,什么样的嘲弄啊!或者,事情也许更糟,您不妨设想一下:这个电报员爱上了这个姑娘,同时他却已经结过婚,他的妻子跟他一样背有点驼、蓬头散发、为人正派。……那可真苦了!’”(329页)
“在我们车厢附近站着一个列车员,把胳膊肘倚在小广场的栅栏上,眼睛往美人站着的那边望。他那憔悴而肌肉松弛的脸浮肿而难看,由于夜间不得睡眠,又经受车厢的颠簸,一直显得疯乏不堪,这时候却表现出感动和十分忧郁的神情,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看见了自己的清醒、纯洁、妻子、儿女,仿佛他在懊恼,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这个姑娘不是他的,他已经过早地苍老,粗俗而臃肿,因此他跟普通的、人类的、乘客们的幸福的距离已经象他跟天空那样遥远了。”(330页)
归纳起来,大概有这样几个方面的原因——
1、这种美是少有的;
2、这种美是偶然的;
3、这种美是脆弱的;
4、这种美是短暂的;
5、这种美是不必要的;
6、这种美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那么,上帝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美人儿呢?这是怎样的不幸、怎样的嘲弄啊!是吗?在我们看来,是的;但在俄罗斯人看来,不是的。他们看到的是美,是怜惜。正因为上面的原因,才更要怜惜,更要爱!他们看到的是纯洁,是青春,是幸福,尽管青春会逝去或者已经逝去,尽管幸福可能很遥远……这就是俄罗斯精神。小说中80岁的老爷爷也好,年轻的车夫也好,已经结婚的电报员、列车员也好,还有旅客、军官和“我”也好,他们的生气、他们的感动和忧伤都是发生在灵魂里的对上帝和幸福的求告和企盼。
“不知什么缘故,我忽然怜惜我自己,怜惜我爷爷,怜惜那个亚美尼亚人,甚至怜惜亚美尼亚姑娘本人了。我有一种心情,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是什么?我认为是信仰,是爱、怜惜、纯洁、幸福和企盼……这些东西会失去,但它是能找回来的,当你意识到可能失去时,其实已经在试图找回它。重要的是我们要时常意识到可能或正在失去,上帝正是通过这两个美人儿来提醒人们的。
2012年1月1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