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读小说（续）

细节？对了，就是细节。

谁能给你提供最详细、最准确、最微妙、最精深的细节，环境的，场景的，气氛的，情调的，心理的，生理的，感觉的？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难以做到，但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小说家。

1827年，司汤达的家乡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一个叫贝尔德的家庭教师跟他的女主人米肖夫人发生恋情，被扫地出门后屡遭挫折，贝尔德把自己的厄运归罪于米肖夫妇，有一天他潜入教堂，向米肖夫人开枪随后自杀（未遂）。当时，还发生另一起类似案件，一个名叫拉法格的年轻木匠杀死了他的门第高贵的情妇。我想，当时的人们肯定也是津津乐道，群情激奋，浮想联翩，众说纷纭。但这些喧嚣很快就归于平静，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像今天一样，热闹止于下一个热闹，而这样的热闹永远也不缺乏。生活多姿多彩，现实缤纷斑斓，我们目不暇看，耳不暇听，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就是你看到的别人的生活，其实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可能对你发生任何影响，尤其是在精神和思想层面上，你只是跟在后面凑热闹而已，最多只是情绪上的亢奋和身体上的骚动罢了。通俗地讲，就是像一群傻叉一样骚动了一阵，然后又回到苦叉的生活中去，咽下口水，舔舔嘴唇，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着下一个热点。

但是，有人替我们思考了，那就是小说家。于是我们看到了传世经典《红与黑》。然而，你不要看，你觉得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

据说，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的缘由，也是一则风化新闻：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因为做了别人的情妇最后卧轨自杀。有意思的是，托翁最初想写一个坠入情欲之中的女子，背叛丈夫和家庭，追求享受和虚荣，终于罪有应得的道德故事。后来出于同情，他又试图写一个误入歧途，最终幡然醒悟，回归生活的贵族妇女。但在写作过程中，这个人物仿佛自己获得了生命，她不再听从作家的主观意愿，而是按照自己的生命逻辑向前发展，一个诚实的作家会忠于这个逻辑，因为这是生命本身。于是，我们最后看到的是现在的“安娜·卡列尼娜”。这就清楚地说明，小说在模拟生活的时候，有它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就是作家的价值观，是作家对生命的深刻的独到的感悟和体验。而这种感悟又融入在具体的人物身上、具体的场景之中，融入在上面提到的所有细节里。

每个人只能过一种生活，那就是你自己的生活，当然，你可以在生活中作出改变，包括改变生活的重心和方向，但你过的还是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改变了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你无法过两种生活，遑论更多。这就很遗憾，我无法知道另一种生活是怎样的，我也无法知道自己现在正过着的生活究竟怎么样，意义在那里，值不值得过。

加缪说，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更好，而是生活得更多。

“好”是没有绝对的标准的。你追求钱财，还有人比你更有钱；你追求身体健康，还有人比你更健康；你追求权势，总是有人比你更有权势；你追求名声，总有人比你更有名声。这些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只是数量上和程度上的不同而已。

所谓“生活得更多”，是指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丰富的多样化的感受和体验，是生命在不同领域和不同方向上的绽放和燃烧，是把自己短短几十年的生命过足了，把其蕴含的全部宝藏挖掘出来，把其潜在的能量发挥到极致，看看它究竟有多少可能性，看看它有多么神奇和绚丽。

要做到这一点，有两个办法，一是自己去探究和尝试，还有就是看看别人。自己去探索生活的富矿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啊，而后者要容易一点。

看别人的生活又有两个途径：一是直接看生活，看现实；还有就是看小说。

直接看生活有两个缺陷：一是受到诸多限制，比如时间、空间、条件等等，能看到的非常有限；二是，你没办法看到丰富的有意味的细节。

如果没有细节，所有的事情就变得没有什么区别了，比如最近发生的好几起性侵事件，如果没有细节的的话，它们不就是一个男性荷尔蒙扩张的生物学或解剖学案例吗？所以说，没有细节，就没有真实；没有细节，就没有差异，就是同样的事情在反复上演；没有细节，事件就丧失了意义；没有细节，事件就没有了因果联系。而当我们看到周围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我也就没有什么想头了。如果还有什么不甘心的话，也就是仰天长叹：为什么不是我呢？也就是阿Q在土谷祠里梦想着的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妈妈的，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据说，有了更大的权力、更显赫的名声或更多的钱就可以更加任性。既然如此，废话少说，Lu起袖子加油干吧，不忘初心，砥砺奋进哦。

同质化的生活只会刺激我追求“更好”，而不会在不同的向量上向我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要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下，出于何种目的和心理，以何种方式实施了何种行为，造成了何种结果，这是作为模拟生活的小说能够详细地、具体地、生动地、艺术性地展示给我们的。

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比生活更真实。这正是小说存在的价值，也是我们为什么要读小说的原因。

201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