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见到的美德——浅析《万事通》中的一个细节

小说的最后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局：兰赛太太偷偷地退回了柯拉达输给她丈夫的100美元。有人说，她应该给柯拉达200美元，因为事实上是柯拉达赢了这场赌博。还有人说，兰赛太太应该给300美元或者更多，因为柯拉达替她保守了秘密，应该表示报答和酬谢。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这个问题还是很有意思的，我觉得值得讨论，而且对理解兰赛太太这个人物形象是有帮助的。

第一，这个赌本来就不应该打，兰赛太太此前劝阻她丈夫时说：“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打赌呢？”这个话说得很好。打赌应该是就双方都不知情的事情，而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打赌是不公平的。由此可见兰赛太太的善良和公正，当然，兰赛太太不希望打赌的真正原因是不想暴露自己那挂昂贵的项链，但她的理由却是很有说服力的，这还可以看出她的聪明。

第二，如果给200美元，兰赛太太就是直接承认了这场赌博的合理性，这跟她前面认为不应该打赌的看法自相矛盾。同时，给200美元意味着承认自己输了，也就是承认项链是真的，也就是此前告诉丈夫花18美元在普通商店买项链的话是欺骗丈夫。尽管这个事情柯拉达完全可能猜到，但她并不想直接授人以柄，这再一次表现兰赛太太的聪明和机智。

第三，如果给300美元就更糟糕了，不仅坐实了自己对丈夫的欺骗，而且把柯拉达也拉进了这场骗局，这是不义的，而且是愚蠢的。有人说，柯拉达在事实上确实是说了谎，而柯拉达说谎确实是兰赛太太暗示的（用眼神哀求）。但这些都是没办法证明的。就算柯拉达泄露了兰赛太太还给自己100美元的事，兰赛太太也可以辩解说，这场打赌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因为她丈夫明明知道自己的项链是假的。如果给200或300美元的话，就没法说清了。

第四，柯拉达先生牺牲了自己的脸面来维护兰赛太太的名誉，他是不会要求回报的。兰赛太太如果用钱来报答他，不啻于对他的侮辱。在这个事情上，兰赛太太是谦逊的和清醒的。

第五，那么，有人说，兰赛太太干脆连100美元也不要退还给柯拉达行不行呢？不行。人家毕竟事实上帮了自己的忙，不能让人家白白损失100美元。退回100美元，不仅弥补了柯拉达经济上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巧妙地不露痕迹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好心我是明白的。这退回的100美元里包含了感谢和安慰。由此可见，兰赛太太不仅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而且是一个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的女人。

第六，退还100美元，对于兰赛太太来说，是有一定的风险的：首先不能被别人知道，特别是不能被丈夫知道；其次，相信柯拉达先生不会把这个事情张扬出去。前者表现了兰赛太太的勇敢，后者表现了兰赛太太的勇气。“勇敢”更多的是“大胆和不怕”，而“勇气”则是基于信仰。说“信仰”可能有点过，那就说是基于一种“信任”吧。她凭什么信任柯拉达啦？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对另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的心灵感应。

我们可以设想，当兰赛太太决定把钱退还给柯拉达的时候，她是有过一番内心活动的：要不要退还？会有什么麻烦？退还多少？如何表示感谢？等等。经过仔细斟酌，她做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举动。

我们通过这样一件小事，看到兰赛太太的人品：心地善良、秉持公正，聪明和机智、谦逊和清醒、有情有义、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以及基于“大胆”的勇敢和基于“信任乃至信仰”的勇气。有人说，你的分析牵强附会、过于拔高、脱离文本、主观臆断的地方太多了，完全是不着边际，信口开河，实在是可笑之至！好吧，你们去笑吧。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不是我一个人发现了兰赛太太的可贵的品德，还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看的，而且他的理由似乎还没有我充分，他就是小说里的“我”。

在兰赛太太刚出场的时候，小说是这样写的：“兰赛太太十分娇小可爱，风度讨人喜欢，并且颇有幽默感……她的服装总是很简朴的，但是她挺会打扮，显得素净大方，不落俗套。”接着，小说里的“我”说了下面一段话——

这样一位太太，照说也不至于引起我什么特别的注意，但是她拥有一项原来在妇女间也许相当普遍而今天在她们的举止中已不易见到的品德。你只要看她一眼，就不能不对她的谦逊留下深刻地印象。这一美德在她身上，就像一朵鲜花在衣襟上一样耀眼。

前面，我用了好多词语来说明兰赛太太的品德，而小说里的“我”只用一个词来形容兰赛太太的美德，那就是“谦逊”。我认为“谦逊”这个词基本涵盖了我上面用到的那么多词语。考虑到这个词的真正内涵已经被今天的人们忽视了，所以我才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么多。我不太同意的是，“谦逊”为什么应该是妇女的美德？它应该是所有人的美德。

小说中的柯拉达是不谦逊的，小说中的“我”是不谦逊的，小说中的兰赛先生是不谦逊的，他们一个个都吃了苦头，一个个都成了笑柄。好在柯拉达被兰赛太太软化了，“我”被柯拉达感化了，只剩下那个愚蠢的兰赛先生还在那里为赢了一百美元而得意洋洋呢。

人类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不谦逊，不谦逊就自以为是，就固执己见，就盲目自负，自负源于无知，无知源于愚蠢，而愚蠢是心灵上的缺陷，不是智力上的缺陷，所以，人类需要的是救赎，而不是教育。

难怪“我”说，谦逊这种美德以前还能看到，今天不容易看到了，“这一美德在她（兰赛太太）身上，就像一朵鲜花在衣襟上一样耀眼”。幸运的是，我也发现了。

201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