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点古文吧（1）

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读《赠张别驾序》

张别驾代理昆山县令不到一个月，如今即将离去，百姓都有点舍不得。

作者为此写了这篇赠序，并感慨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跟相处时间长短没有多大关系。有的时候，日久不但不能生情，反而生出恶，生出仇来，恨不得早点分手。张侯在昆山不到一个月，却深得百姓爱戴，道理很简单，张侯慈爱恺悌，勤政恤民，是个好官。

作者说，有些官员自以为奉天子之命来管理百姓，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对百姓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暴戾恣睢，为所欲为——这就是所谓权力的冷漠和傲慢。对此，百姓只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整天辛辛苦苦劳作，缴纳赋税，小心翼翼侍奉官员，受尽折磨，有冤不能诉，也不敢诉。老百姓确实好欺负，但是，你以为老百姓心里没数，就错了。谁好谁坏？群众心里自有一杆秤，心里亮堂得很呢。

官员与百姓的关系，古人有很多论述，《尚书》里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意思是上天所看到的是来自于我们老百姓所看到的，上天所听到的是来自于我们百姓所听到的。《老子》也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圣人心就是百姓心，就是天意，天意就是民意，就是民心。孟子说得更多：“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他跟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有一次，孟子跟齐宣王讨论武王伐纣的事情，齐宣王说：臣弑君怎么可以呢？孟子义正辞严：“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在孟子看来，丧失仁义的君主已经不配称为君主，只能叫独夫民贼，群众完全可以把他们推翻。

孟子说得太狠了，难怪朱元璋仇视孟子，要把孟子逐出孔庙，并下令删改《孟子》一书。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让专制君主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啊。

归有光的这篇赠序表达的也是这种古老的民本思想，但说得比孟子要温和许多。由此可见，在日益强化的专//制集权统治下，知识分子的言路越来越窄，胆子越来越小，孟子推崇的那种“富贵不能屈，威武不能淫”的大丈夫人格精神，尽管不绝如缕，但也气若游丝。中国的政治文明自春秋始，总体上处于停滞不前甚至倒退的状态，直至今日，似乎仍然不见转机，这真是怪事。

张别驾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百姓如此感激和爱戴呢？说来惭愧，仅仅是没有盗抢老百姓的财物，没有置老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罢了。就这么一点要求，你做到了就是好官，做不到还是好官。这么说来，群众究竟有没有是非观？作者说，有的，在心里，不敢讲。原文中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嗟夫！吾县之人，力耕以供赋贡。曲事天子之命吏，盖亦无所不至。虽骈死敲扑之下，未尝敢有疾怨之心；独于是非之实，亦有不能昧者，或时见于里巷之歌谣。盖孔子之删诗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导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无正》，虽幽厉之虐，不能绝也。今大吏或相与比于上，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我们县的老百姓，努力从事生产，缴纳赋税，小心侍奉官员，无微不至。即使一个个死在官员敲骨吸髓的压榨和残酷无情的迫害之下，我们也不敢有怨恨之心。但是，“独于是非之实，亦有不能昧者”。就是说，群众对于是非善恶，是不会糊涂的。

【词语解释】昧。这是一个形声字，日字旁，表示跟太阳有关，本意应该是阳光被遮挡，不明亮，不清楚，比如“暧昧”。引申为“不知道，不认识”，比如“素昧平生”。还有遮蔽、隐藏的意思，比如“拾金不昧”“昧着良心”等，还有“糊涂、无知”的意思，比如“蒙昧、愚昧”等。

老百姓心里有想法，不敢直接说来，就通过民歌民谣来表现。这也是有着悠久传统的，周朝时的民歌大多是表达老百姓的心声的，所以孔子说“诗可以怨”，相传他还编订成《诗经》，保留了大量的讽刺性的作品，所谓“美一而刺九”，歌功颂德的作品只占一成，九成以上的作品都是抨击政治黑暗，讽刺现实的，目的是要引导老百姓宣泄情感。以前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叫“子产不毁乡校”（点击可查看）也是这个意思。

《诗经》里像《十月之交》、《雨无正》这一类批评现实的作品，即使像暴虐无道的周幽王、周厉王都不能阻止和禁绝。而今天的达官显贵却一个个跑到皇帝面前，“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他们不说官吏无良，却骂我们老百姓奸猾刁蛮，说什么民风败坏、世道混乱。作者禁不住质问道：几百年仁义忠厚之民风，为什么偏偏到今天就变坏了呢？

答案是明摆着的：吏之无良，乱自上作。

2019年3月10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