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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与河的第三条岸

王雷 非语文 2020-09-13

读苏辙《孟德传》(1)

宋代文学家苏辙有一篇小短文名《孟德传》,是一篇人物传记,写得很有意思。

孟德是什么人?姓孟名德,字号没有,籍贯不知,身世空白,本领全无。我们只知道他从小就有一个癖好:山林。“好山林”是什么意思?就是喜欢深山野林。陶渊明喜欢田园,梭罗喜欢瓦尔登湖,今天的我们也喜欢游山玩水,但孟德跟这些人都不一样,他不是隐士,也不是雅士,更不是嬉皮士,他就是一个有着怪癖的普通人士。这个怪癖就是一个人钻到大山里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有点类似于昨天南京新闻里讲到的那个在紫金山搭棚居住的安徽籍(?)人士,但他是被生活所迫,而孟德不是。孟德有家有室,而且还是一名禁军士兵,但他不喜欢军人这个职业,而且似乎也不喜欢家居生活,他始终惦记着他的“山林”。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队戍守秦州,秦州那一带有很多大山,于是,孟德把妻子休掉,孩子送给别人,也没跟部队打个招呼,就只身一人逃进深山里去了。

现在,孟德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但一个人在深山野林里怎么生活呢?孟德想,我是一个逃兵,“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既然怎么着都是死,那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老舍不是说过“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吗?孟德并不后悔,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再说,至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于是,他平静地走向自己喜爱的山林深处。

一个人最大的恐惧是死亡。为什么会害怕死亡呢?因为人有很多愿望,有很多追求,死亡意味着愿望的终止和追求的落空,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和满足自己的追求就死了,那当然是很不情愿的,就像人们说的,最痛苦的不是人活着没有钱了,而是钱没有用完人死了。如果人的欲望都满足了,那死亡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孟德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欲望就是“山林”,现在他正在山林里,故死不足惧。当死亡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那是怎样一种悠然自在适意逍遥啊。此刻,孟德正是这样,用我们俗人的眼光来看,孟德现在活一天都是赚到的。可见“死而后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2011-3-31


 

读苏辙《孟德传》(2)

孟德走进大山深处。他在深山老林里是怎样生活的?后来据他自己讲,大致上是这样的,一日三餐,野菜野果,刚开始当然不适应,上吐下泻,腹胀胸闷,但他居然挺过来了,几个月后,“安之如食五谷”。吃饭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安全问题。“遇猛兽者数矣”,但最终都化险为夷,这就很神奇了。他是这样解释的:猛兽都不是直接吃人的,它们通常慢慢靠近你,或吼叫或伏地或跳掷,使尽各种手段来恐吓你,如果你被吓住了,说明你弱小,它就要下手了。而我因为不怕死,没有被它吓住。猛兽很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东西怎么一点儿都不害怕呢?它停下来蹲坐在那儿,苦苦思索,始终下不了决心,最后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一边还在抓耳挠腮。孟德说他多次遇到猛兽,其情形大同小异。

这是作者苏辙转述的孟德的说法。我觉得吃饭问题是可信的,而对付猛兽的办法实在匪夷所思,但孟德确实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好几年,他对付猛兽的办法应该是行之有效的,我们不得不相信,你怎么知道这个办法就没有用呢?告诉你你也不相信,要不,你去试试。但谁肯去试呢?问题就在这儿。

苏辙的哥哥苏轼看了这篇文章也颇感诧异,“以为虎畏不惧己者,其理似可信。然世未有见虎而不惧者,则斯言之有无,终无所试之”。(苏轼《书孟德传后》)因为没有谁敢尝试一下,所以很难说这个办法究竟管不管用。苏轼在《书孟德传后》一文中举了一个例子,也很有意思——

有个妇人白天把两个小孩放在河边沙地上而自己在溪水中洗衣服,突然一只老虎从山上奔来,妇人来不及救孩子,自己赶紧埋在水里,恐惧地看着两个孩子。两个小孩还不知道老虎会吃人,当然也不会害怕,照常在沙地上戏耍,神态如故。老虎很奇怪,观察了好久,还是拿不定主意,又用头去触碰小孩,希望哪怕其中一个能害怕,谁知俩小孩玩得很投入,根本不予理睬,老虎很郁闷,居然不把俺大王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俺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于是老虎装着不生气的样子翩然离去。

苏轼说,老虎吃人,一定要先威吓对方,如果吓不住对方,它就很沮丧,因此对不感到害怕的人,老虎是无能为力的。有人说老虎不吃喝醉的人,必定要蹲坐着看守他,等他醒来,其实,不是为了等他醒,而是为了使他害怕。苏轼举这些例子,是要人们相信他弟弟的说法。

兄弟俩究竟要世人相信什么呢?

2011-4-1


 

读苏辙《孟德传》(3)

孟德在山中生活了几年,后来到了商州,被哨兵抓住,孟德以为要被处死。谁知商州知府对他说:“我看你不像是坏人,倒像个有道之人。”孟德把事情的始末全部说出来,知州就让他作为自首的人,把他安置在秦州。后来,孟德自称有病,得以复员为民。苏辙说,孟德除去军籍以后又回到山里去了,至今仍在各山中往来。这就是孟德的一生行事。应该说,这是一个怪人,又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亦无他异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苏辙为什么要给他作传?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我们看作者是怎么说的——

“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这个评价是够高的了。称孟德是有道之人、特立独行之人,甚至可以列于天地之间。原来作者并不是要我们相信或者不相信孟德那一套对付猛兽的办法,重要的是孟德为什么能做到“中无所顾”。

我们世俗之人都是有所顾、有所慕、有所畏的,“顾”就是顾惜、顾虑,“慕”就是羡慕嫉妒恨,“畏”就是害怕、恐惧,一句话就是心中有“欲”,顺便说一句,这种“欲”不一定要发于行动,它可以从一个人的神情气色中表现出来。有了欲,你就别想安生了。“欲”必须借助于外物来实现,仰仗外物你就无法独立自足,就会被外物牵制和挟持,就身不由己,就丧失了志气和尊严,所以说“无欲则刚”是对的,有了“欲”你就凶不起来了。话虽这么说,但没了“欲”,还是人吗?人都是有欲望的,这要看是什么欲望和实现这个欲望的途径。孟德的欲望是“好山林”,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只要迈开步子走过去就行了,不需要付出人格的代价,但走进山林会面临许多困难和危险,这一点孟德是知道的,但他不怕。孟德连死亡都置之度外了,那还会有什么顾虑呢?

孟德的故事不只是告诉我们“无欲则刚”的道理,我感兴趣的是孟德的人生态度和人生追求,事实上,用“人生态度和人生追求”这样的说法显得很迂腐,准确地讲,应该是孟德的“人生无追求”,这样一种态度是绝大多数人不能接受的。我们通常说,人活着要有理想,要有事业,要有责任和担当,所谓经世济民,所谓厚德载物,所谓留取丹心,所谓以天下为己任,所谓“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云云,这才是人们称道和颂扬的。然而这一切真的是有意义的吗?苏辙说,有了追求,就有了顾虑,就有了“慕与畏交于胸中”,就难免落得个“弱者见侮,强者见笑”的结局,苏辙感慨“未有特立于世者也”,而赞扬孟德“虽列于天地可也”,尽管“亦无他异能(没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才能和本领)”。

在这儿,苏辙提出了一个问题:对于个体生命来说,一生究竟应当怎样度过?

2011-4-1


 

读苏辙《孟德传》(4)

孟德这个人让我想到《河的第三条岸》里的父亲,这两个人都放弃了家庭、事业和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职责,遗世独立,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这在常人是难以想象的,而在他们却好像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没有谁逼他们这样做,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于是划着船漂游在河上或者迈开步走进深山……

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有人为……事业奋斗终身,有人为个人前途披荆斩棘,有人追名逐利,有人安贫乐道,按理说,只要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且没有损害他人和社会,那都是无可非议的,都应该给予接纳、理解、宽容和尊重,自主选择是自由社会的底线,也是一个人尊严的底线,我们国家是没有这个底线的,所以中国人大多活得没有尊严,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说多了也没意思,要改变这种状况,需要每个人尊严意识的觉醒和独立人格的养成,这恐怕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按下不表。

回到孟德的故事中来,有人可能会说,孟德的行为危害了国家利益和他自己的家人。

他是一个逃兵,这就损害了部队的利益。这个说法很容易驳倒:当兵不是他的志愿,他是被征入伍;就算是他自己愿意的,为什么不能改变主意?难道部队是一个绑匪集团吗?上了贼船就不能自己觉悟而退出吗?

他抛妻弃子一个人躲进深山老林就是对家庭不负责任,也造成了对他妻子儿女的伤害。这个看法同样不值一驳。他跟妻子是契约关系,这个契约是可以解除的,合理合法,无可非议。他跟儿女是血缘关系,作为父亲当然负有抚养的义务,但这个义务到子女成年之后自行终止,或者在孩子成年之前有所委托即可,孟德就是这样做的。其实,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放弃了天伦之乐而过起了苦行僧的生活?但这是他的选择。你更愿意过着妻妾成群儿女绕膝的生活,那是你的事,孟德并没有嘲笑过你。

我们再看《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他的行为确实造成了母亲、姐姐、哥哥和我的痛苦,但是,这不是父亲的本意。他不是为了要伤害他们而这样做,而这样做客观上造成了伤害,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有人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我们知道,生活中总有一些无奈,总有一些两难选择,需要权衡和取舍,有人取鱼而舍熊掌,有人取熊掌而舍鱼,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情,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趾头知道,你瞎操什么心呢?可能还有人会说,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娶妻生子呢?这个指责也是没有道理的。此一时彼一时,人的想法会改变,人是会觉悟的。“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这是周围人的共同看法。而且,他选择离家出走的时间是在家庭经营得差不多了、子女也基本上成人独立了之后。按常理,现在正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父亲却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这才是我们难以接受的地方。

一个是真实的人物,一个是虚构的人物,一中一外,一古代一现在,这两个人对各自生活道路的选择有相通的地方,而且他们的态度都是那么的决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一个问题。

2011-4-2


 

读苏辙《孟德传》(5)

这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谁知道呢,除了他们自己?现在,我们终于认识到,“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这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它没有答案,或者说,不同的人的答案是不同的,甚至是互相反对的,孰是孰非是没有一个统一标准的。我们这样设问,好像我们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标准答案,并且要把这个答案强加到每个人头上,这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是谁?上帝吗?真是狂妄自大且恬不知耻!人类终将毁于自己的不敬神的行为。

有人说,不对,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需要制定规范,统一管理,协调矛盾,共同发展,所以我们有国家、政府、各种组织、机构来做这些事情。这无疑是对的,人类要生存下去,每一个自然人都要让渡出一部分天然的权力来组成这样一些大大小小的机构,这是现代社会人们的共识。但是,这些机构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保护每一个人不受其他任何人和任何组织(特别是它们自身)的侵犯,只有这件事情是被允许和授权的,是合法的,其他任何事情都是非法的。谁都知道,今天,我们受到的侵害主要不是来自其他人,而是来自组织,来自组织的有组织地有预谋地有计划地大规模地肆无忌惮地或明目张胆地或不动声色地极其恶劣、野蛮和残暴地侵犯。掠夺土地和财富的战争有的比较明显且惨烈,交战双方力量悬殊,一方几无还手之力,基本上被白白烧成灰烬或碾为齑粉;整治异类、打击异己和围剿异议的战争则比较隐蔽,但毫不手软。与此同时,摧毁个人良知,败坏社会公德,阻止公民觉悟,侮辱民众智慧的战争也全面打响,这个战场上尽管看不见硝烟,却更为可怕而且卑鄙,它打掉的是这个民族的脊梁骨,毁掉的是这个民族的未来。在这个战场上,你甚至看不到明显的对立双方,大家一起沉浸在盛世狂欢中,商业化、娱乐化背后是组织的狞笑。利益诱惑、道德绑架、灵魂腐蚀、情感收编、统战分化、公然撒谎、肆意愚弄、欺骗、蒙蔽、灌输、毒害、洗脑、宣传、教育、会商……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有道是“反者道之动”,我们不应该失去信心。

回到孟德的话题中来。孟德很轻易地摆脱了加在他身上的社会身份和家庭角色(比如说军人、丈夫),还原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一无二的他,过着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别人指定给他的生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分析过,他没有妨害其他人,他是高兴的,适意的,他过着自己的生活,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是幸福地并且是有尊严地完成自己的生命,这是他的事业,他一生的事业,他也是幸运的,没有谁妨碍他、阻止他、破坏它的幸福。他被捕过一次,但很快被赦免,继续过着他愿意过的生活。一个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其实并不难,《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也是这样,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妻子的不满、女儿的呼唤、儿子的等待都在考验着父亲的定力。父亲很坚定,他不愿意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于是,继续留在河中,就这么简单。当然,如果父亲回到岸上,与家人团聚,那也是他自己改变了主意,这样做或不这样做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也由他自己去承担。一个正常的开放的理性的健康的社会就应该这样,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社会的责任就是保护其所有成员的这个自由。今天,我们有这个自由吗?

连这个自由都没有,谈何尊严呢?谈何幸福呢?而这个自由又是怎么失去的呢?恶劣的外部环境固然该诅咒,但我们是不是自己禁不住威逼利诱而失守了呢?

20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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