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扒那个编教辅的家伙
明代有一个读书人,连续参加过7次乡试,乡试是每三年一次,也就是20多年,都没有考中。于是,他一气之下,居然干起了编教辅的勾当。
但他编写的教辅书与众不同,他把历次考试,包括季考、岁考时自己写的考场作文编成一个小册子刊印出来。
真是亏他想得出来。
他的理由是,这些文章虽然不被主考官赏识,但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不忍心丢弃。另一方面,他在复习迎考期间,也请一些名师辅导过,他想借此表达对这些指导老师的感恩之意。我想,指导过他的那些名师恐怕不希望他这样做。这不是断了人家的生源和财路吗?以后还有谁敢请他们辅导啊。
他在这本小册子的“序言”中回顾了自己参加历次考试的痛苦经历,今天读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从中可以看到我们的科举考试在哪些方面进步了。
考试那天,先是三通鼓声,考生依次站在门外,哪怕是大冷天,也要解开衣服,露出脚踝,由两名军警进行细致的搜检,“上穷发际,下至膝踵”。大半个时辰下来,即使身体强壮的人也冻得牙齿打颤,“腰以下,大都寒冱僵裂,不知为体肤所在”。我估计体弱者可能连这一关都过不了。
如果遇上大热天,督学坐在阴凉处,摇着蒲扇,品茗自如,而考生“数百人夹坐,烝熏腥杂,汗流浃背”。虽然有供茶水的地方,但考生大都不敢去饮用。“饮必朱钤其牍,文虽工,降一等。”意思是,你只要去喝水了,就在你的试卷上盖上一个红红的印戳。阅卷时,你的文章写得再好,先降一个等级。
开考后,一教官宣读题目,为了方便听力不好的考生,还有一个教官举着写有题目的牌子巡场一周。艾南英说他视力不好,看不清牌子上的字,只好敛声屏气问旁边的人。
督学高坐台上,左右还有四个军士在巡视。考生不敢左顾右盼,连伸脖子,打哈欠都十分小心。座位狭小,手脚活动极为不便,“腰脊拘困,虽溲溺不得自由”,稍有不慎,“则又朱钤其牍,以越规论,文虽工,降一等”。
以上诸多惨状,今天的考生庶几乎可免,但下面的情况似乎古今一也。
到了阅卷的时候,“大率督学以一人阅数千人之文。文有平奇虚实、烦简浓淡之异,而主司之好尚亦如之,取必于一流之材,则虽宿学不能无恐。”意思是说,文章的评分标准很难统一,总是存在很多误差,所以,哪怕是博学鸿儒去参加考试,也不能不惶恐。正如作者所说:“盖所为拘牵文法以困折其气者又如此。”考场作文要受到诸多因素的牵制,很难表现自己的才气。
这个人自认为自己的文章写得很好,他也确实读了很多书。一开始他学习“秦汉子史之文”,写出来的文章被认为是野路子。后来,他潜心研读前代科场中的优秀作文,都是解元、会元、状元的文章,但写出来的考场作文却被主考官认为过于老套。再后来,他文章中引用了公羊谷梁、韩欧苏曾等大家之句,而阅卷者居然“不知其为何语”。他实在想不明白,考官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文章。
在他看来,那些考中者的文章大多“空疏庸腐,稚拙鄙陋”,而“予以积学二十余年,制艺自鹤滩、守溪下至弘、正、嘉、隆大家,无所不究;书自六籍、子、史,濂、洛、关、闽,百家众说,阴阳、兵、律,山经、地志,浮屠、老子之文章,无所不习,而顾不得与空疏庸腐、稚拙鄙陋者为伍”。
每每想到此,他恨不得放弃举业,杜门著书,但转念一想,20多年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不成?他实在不甘心。
作者说,有成就的人喜欢写自传,然后到处演讲啦,作报告啦,说自己当初怎么辛苦啦,自己的成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啦,你们吃这点苦算什么啦,996是你的福报啦。但是,他说,“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把自己这些失败的记录编订出来,究竟想要告诉世人什么呢?”
他的想法很简单:我考不取没关系,还有我的儿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蹈父亲的覆辙。原来,这个家伙编教辅不是为了赚昧心钱,而是要给他儿子看;不是要他的儿子学习怎么写文章,而是要让他的儿子明白,什么样的文章不能写。比如像他这个小册子里的文章,都是被某某司理、某某令尹担任主考官时所摒弃的,一定要以此为鉴!他希望儿子记住这几个人的名字——
“既以阴志其姓名,而且使騊儿读而鉴,鉴而为诡遇以逢时,无如乃父之拙也。”
騊儿是他的儿子,已经5岁了,万事宜早不宜迟,早一点读读父亲的文章可以少走弯路。
他要儿子偷偷地记住那些主考官的名字,我们也有必要记住这个家伙的名字:艾南英。
艾主编太狠了,一狠在自己5岁的儿子都不放过,还美其名曰“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二狠在他要自己的儿子记住乃父是栽在谁的手里的,还美其名曰“以此为鉴,少走弯路”。
我有一个疑问,这些考场作文是怎么回到他手里的?是考后凭记忆复盘,还是考生作文在评卷后都要公诸于世的?更奇怪的是每次作文的评卷人的姓名他都知道得很清楚。要知道,在今天,不要说谁给你的作文打分、打了多少分,你无从知道,就是评分的依据和标准都是国家级机密,也就是说,你怎么死的和死在谁手里,作为当事人,你是没有资格和权力知道的。就这一点来讲,我觉得至少比现在要公开和透明吧。
▲据说,这是艾南英的代表作《禹贡图注》▲
谁也没有想到,艾主编的这本小册子居然在坊间流传开来,大家争相传阅,有点类似于今天高考过后网上流传着各类零分作文,而所谓优秀作文则无人问津。事实上,大家都知道,那些所谓高分作文多是“空疏庸腐,稚拙鄙陋”之作,只有以后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为“诡遇以逢时”计,亦步亦趋而已。
艾主编干脆伙同另外三个人,正经八百地干起了编教辅的营生。他们除了把自己的零分作文刻印出来,还编了其他一些什么鬼东西,居然让当时的学子们耳目一新,“世人翕然归之”,他们四人并称“临川四才子”,还有人称他们“江右四家”,真是见了鬼了。
▲据说这是艾南英的雕像▲
不过,我对他编的《文剿》《文妖》《文腐》《文冤》《文戏》这五本书倒是颇有点兴趣,据说都是搜集的“生吞活剥”、“钩章棘句”、“生硬套用”、“溢美饰非”及“游戏”之文,我恨不得想找来看看,转念一想,算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文章不都是这些东西吗?
2019年4月25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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