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米格尔街》札记（2）

要多绝望的人，才会这样生活！ 

没想到，直到如今还在困扰着全球的饥饿问题，就这样被米格尔街的人轻易地给解决了。

活着有人救济，死了还有人料理后事。米格尔街的人无需为生计担忧，所以能尽情地活。

事实上，我觉得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在这儿都基本上实现了。

他们敢想敢干，他们硬是把卑微的生活，把渺小的生命活到极致——

敢无所顾忌地戏弄警察（爱德华），敢罢工抗议政府（埃多斯），敢公开地搞家教（霍伊特），敢抛开有钱的丈夫，跟一个穷光蛋私奔（海瑞拉夫人），敢私自传教，还自称是救世主（曼门），敢向国家广播电台大楼扔石头（大脚），敢公开贿赂政府官员和警察（“我”母亲和海特）……

还有走私、偷渡、开赌场，经营妓院，私自研制火药，跟七个男人生八个孩子，还有人整天琢磨着做一件叫不出名堂来的事情，更有人每月只写一行诗，准备用二十二年时间写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篇……

他们连打人都能想出各种花样来，连骂人的用词都毫不逊色于莎士比亚，偷人更是偷得惊世骇俗，匪夷所思，让人惊掉下巴。

要多么绝望的人，才会这样生活！

沃兹沃斯说：“世上无奇不有。”

海特说：“人像鬼一样变幻莫测，很难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就是拉美人的生活方式，热情，奔放、自信、冲动、好幻想……确实有点魔幻的味道。

但就是这一群大胆、粗犷、野性十足的人身上，我居然还读到他们心思细腻和善良温柔的地方。

◆一贯好显摆的波普的老婆跟人家跑了，人们从不在波普面前提有关女人的事，极力想使波普开心些。

◆伊莱亚斯多次考试失利，而“我”却很顺利地得到一张二等文凭，没费什么事就在海关找到了工作，伊莱亚斯气急败坏地要揍我，埃多斯把我们拉住，劝我说：“他只是太伤心和妒忌，没有其他意思。”

◆当“我”被母亲打骂，鼻子流着血，从家里逃出来，沃兹沃斯总是带我去散步，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告诉我星星的名字，让我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有多远，“我”很快忘掉了自己的不幸。

◆甚至连那个闷声不响、脸色阴森、目光凶狠冷酷的、米格尔街上人人都害怕的“大脚”，有一次看到“我”被美国兵欺负，也跑上来喝退了美国佬。

◆埃多斯是一个开垃圾车的街头贵族，是人人羡慕的“上流人物”，平日里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当他碰上麻烦——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时，海特安慰他：“伙计，这种事人人都会碰上的。”姑娘威胁埃多斯要砸他的饭碗，埃多斯只得抱回了孩子。我们一眼就看出这决不会是埃多斯的孩子，但大家都喜欢这个孩子，给她取名“乐乐”。

海特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娃娃，埃多斯，像你。”

埃多斯不放心：“你真的认为她长得像我吗，海特？”

海特说：“是的，伙计。我认为你做得对，知道吗，埃多斯，要是我不留神在外边搞出孩子来，我一定会把她们全抱回来，伙计，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个孩子“成了全街女人们的孩子，墨尔根太太，比哈库太太，劳拉还有我妈都争相来帮忙照看孩子”，就是这一群女人，前一天还在痛殴自己的丈夫，或者对自己的孩子咆哮，或者互相骂街，狼烟四起，不可开交。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是一群神奇的存在，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然而，这种欢乐生活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绝望！ 

那个跟七个男人生了八个孩子的劳拉热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尽管热爱的方式有点让人受不了。

她的大女儿劳娜在圣克莱尔大街的一户人家当用人，还跟一个住在塞克维尔街上的人学打字。

劳拉常说：“受教育是世上最高贵的事。我可不想让孩子们像我这样过一辈子。”

一天晚上，大女儿上完打字课，很晚才回来，她说：“妈，我要生孩子了。”

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我听到劳拉尖叫了一声。

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劳拉的哭声，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哭泣。她好像是把从出世以来聚攒下来的哭泣全部释放出来似的，好像是在把她一直用笑声掩盖起来的哭泣全部倾泻出来。那天夜里，劳拉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可怕的声音。它是我感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空寂无聊且悲惨绝望的地方，我几乎要和劳拉一起哭起来。

街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劳拉的哭声。

这段文字写得惊心动魄，让人从心底里透出一股悲凉，还有更让人伤心欲绝的——

等我再见到她时，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经常笑眯眯地给我糖吃的女人，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让人忐忑不安的——

我们从来没有听见她责备过劳娜。

让人感到温暖的句子——

劳娜把孩子抱回家来，街上没有一个人拿这件事开心逗乐。

让人感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空寂无聊的地方——

劳拉的家成了一栋死气沉沉的房子。

还有让人感到整个世界同时又是一个悲惨绝望的地方——

海特说：“这该死的生活真是活见鬼。明明知道要出麻烦事，可你他妈什么事也干不了，没法阻止它。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等着。”

海特的这句话把人之处境揭露得百孔千疮。

海特的这句话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劳娜果然出事了，她投海了。

劳拉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出奇的冷静，她说：“这好，这好，这样更好。”

只有海特能理解这些女人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这些人都是这样，她们朝海里游啊游啊，直到精疲力竭游不动为止。”

人生就是这样，苦海无边。但你既然掉进了这个海里，你就必须游啊，游啊，直到游不动为止。

算起来，米格尔街上只有劳娜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乔治的老婆据说是被乔治揍死的，但没法坐实。“大脚”的父亲，一个凶狠冷酷的警察，被一群暴动的黑人活活打死了，但那是以前的事。尽管劳娜不是饿死的，但作为米格尔街上人们心目中的世俗领袖和精神领袖，海特没有能够阻止这个悲剧的发生，他还是觉得愧疚。所以，当时，劳拉得知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而痛哭，博伊自以为聪明地说“她自己不也是这么干的吗”时，海特火冒三丈，抽出皮带狠狠地揍了博伊一顿，这也是借此发泄对劳拉的同情和对自己的不满。

2019.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