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可以做得很好
小说题名“洛希尔的提琴”,但这把琴原先是亚科甫的。
亚科甫是一个做棺材的,手艺很好,但生意坏透了,因为这个小镇上的人好像不容易死掉。
除了这门手艺,亚科甫的提琴也拉得很好。有时参加乐队演奏,也能有一笔不大的收入,但他脾气不好,人们不常请他。
有一门精湛的手艺,还有一项艺术特长,按理说,亚科甫的日子不算难过,但他整天不高兴。
这是怎么回事?
亚科甫最大的问题在于,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时时处处觉得不如意,感觉别人都欠他的,待人阴郁、刻薄,对自己的老婆也是这样。直到妻子临死前,他终于认识到,“他这一辈子似乎从来没跟她亲热过一次,从没疼过她,也没有一回想到给她买一块头巾”,还经常吓唬她,“每一次她都吓得发呆”。
他老是在算账,似乎每天都在损失,“亚科甫从来也没有心情舒畅过,因为他经常遭到可怕的损失。” 他的这种无端的怒气经常转嫁到他周围的人身上,比如乐队的同事洛希尔就成了亚科甫的出气筒。
“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骂人,发脾气,捏着拳头要打人,欺侮自己的妻子呢?”就在刚才他还辱骂、吓唬那个犹太人洛希尔,而后者只是来请他去参加乐队演奏的。
“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要知道,这造成多大的损失!多么可怕的损失呀!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了。”
亚科甫一辈子都在气呼呼地计算自己的损失,他甚至想,“死了倒好,不必再吃东西,喝水,纳税,得罪人了;而且由于人在坟墓里不是睡一年,而是睡好几百年,一千年,那么,要是细算一下,好处就大极了”。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居然是,“人从生活里得到的是损失,从死亡里得到的反而是好处”。所以,他觉得很奇怪,“人只能过一次生活,而这生活却没有带来一点好处就过去了”。
我们知道,亚科甫错了,生活中有痛苦,有快乐,有得到,有失去,“你的苦恼还算不得顶厉害的苦恼。人的寿命是长的,往后还会有好日子,也有坏日子,什么事都会来的。……我告诉你吧:打那时候起,我过过坏日子,可也过过好日子。眼下,我却还不想死,好孩子,我还想再活上二十年呢。这样说来,还是好日子多。我们的俄罗斯母亲真大哟!”(契诃夫《在峡谷里》)
亚科甫却只看到生活中不如意的一面,只看到各种损失,只看到“坏日子”,他算来算去,发现失去的总是大于得到的,就认为生命不值得,觉得“死了倒好”。
是啊,还不如早点死掉,只要花一点丧葬费,其他所有损失都可以免了,而且一劳永逸。
但是,“我们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我们可能达到一些目的而达不到另一些目的,但不存在一个合理的天平能够表明生命是否值得。从收支平衡的角度看,或许生命就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生命以死亡告终,我们的许多希望都无法实现,生命包含着痛苦和奋斗;从收支平衡来考虑,要么不要出生要么在襁褓中死去似乎更有意义。而谁又能说,爱的片刻欢愉,或者在一个明媚的清晨边散步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抵不上生命中所有的苦痛和奋斗?生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赠予和挑战,它不能用任何别的东西来衡量,对于是否‘值得’活下去的问题不可能有合理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弗洛姆《健全的社会》)
安葬了他的老婆,亚科甫从墓园回来,心里非常难受,“他又想起他这一辈子没有对玛尔法亲热过一次,疼爱过一次”,而玛尔法是多么温驯,多么善良啊。她整天忙里忙外,没有一句怨言,每逢他喝醉酒回来,“她总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提琴挂在墙上,扶着他上床睡下,她做这些事总是一声不响,脸上现出胆怯和操心的神情”。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十二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回也没想到过她,关心过她”。
亚科甫有这么好的老婆,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却没有好好亲热过一次。为什么?亚科甫也许算过一笔账,疼爱老婆不但没有任何收益,还浪费时间。
他们刚结婚时还时常坐在河边,柳树底下,唱歌,但最近四五十年以来,他一次也没到这条河边来过。为什么?亚科甫肯定计算过,在河边散步唱歌而不干活,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其实,亚科甫的“坏日子”都是他自己计算出来的,他越算计越害怕,越算计越生气,心情越来越坏,恶意与日俱增,硬是把本该有的“好日子”糟蹋了。
现在,他得了重病,日子也走到头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过去是白白糟蹋掉,将来也仍旧会白白糟蹋掉”。
好在他要死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损失了。
但看到那把提琴,“他的心就揪紧,他舍不得死了”。
“亚科甫从小木房里走出来,在门外坐下,把提琴搂在怀里。他一面想他那白白糟蹋掉、充满损失的一生,一面拉那把提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曲子,可是音调悲凉而动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想得越深,提琴的音调也就越悲凉。”
亚科甫的灵魂里正在发生着变化。
这支悲凉的曲子倾注了他全部的悲伤和愧悔。也许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生中最大的损失不是少干一天活、少做一桩生意、少赚一笔钱,而是对妻子少了一点关心、对朋友少了一些善意、对生活少了一份热爱。
现在,临终之际,他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用生命中的全部热情和悲伤,创作一支提琴曲;他是在用生命,用生命中的全部温柔和力量在演奏这支曲子。他不只是演奏给自己听,更是演奏给自己去世的妻子听,演奏给所有他恶意相待过的人听,演奏给所有懂得和不懂得热爱生活、珍爱生命的人听。他用这支曲子在忏悔,同时也是用这支曲子传达生命的悲苦和苍凉,还有爱、温柔、善良,还有悔恨、憧憬和快乐……
当那个经常被他欺负的、因而对他也是心怀敌意的洛希尔惊恐不安地来请他去拉提琴时,洛希尔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他被亚科甫的温柔和善良震惊了,亚科甫演奏的、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支曲子深深震撼了洛希尔的灵魂——
“洛希尔注意地听着,侧着身子对着他,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口。他脸上那种惊恐困惑的表情渐渐转为悲怆痛苦的神色。他转动眼珠,仿佛心里感到难以承受的狂喜似的,嘴里说:‘啊啊啊!……’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他那件绿色上衣上。”
洛希尔完全听懂了这支曲子的全部含义。
亚科甫死前,神甫问他犯过什么特别的罪,他想起了不幸的妻子和可怜的洛希尔,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那把提琴送给洛希尔。
从此以后,洛希尔丢开长笛,专拉提琴了——
“每逢他极力模仿亚科甫坐在门口拉过的那个曲调,他就会拉出一种极其悲苦哀伤的调子,弄得听众纷纷落泪,最后他自己也转动眼珠,叫出‘啊啊啊!……’的声音。城里人都喜欢这个新曲子,商人和文官争先恐后地请他到家里去,每次叫他把这个曲子拉十回。”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听这支曲子?莫非大家也都像洛希尔那样听懂了这支曲子所传达出的全部含义?
但愿如此。
人们为什么喜欢听忧伤的曲子?因为,忧伤里有爱,只有爱才会忧伤。损失不会忧伤,损失只会愤怒,只会生气。亚科甫的曲子里,洛希尔的曲子里,一定是充满了爱和忧伤。
我现在似乎也明白了洛希尔的“啊啊啊……”
啊啊啊!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
因为我们放弃了真理和美对生活的指导(契诃夫《大学生》)。
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爱。
啊啊啊!我们本来可以做得很好,比现在好得多啊,好得多得多啊,好得不知道要多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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