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软弱啊，软弱啊！

读契诃夫小说《第六病室》

1、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

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是这所医院的医师。

他是一个朴素、正直和善良的人，爱读书，爱思考，喜爱智慧和真理，喜欢跟别人谈话。

他说：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的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以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没有趣味的。智慧在兽类和人之间划了一条明显的界线，暗示了人类的神圣性……智慧是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

但是，他生活的那个小城却看不见，也听不见智慧。

“可见，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拉京医生说，“不错，我们有书，不过这跟活跃的谈话和交往截然不同。”

拉京医生打了一个很有诗意的比方——

“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2、疯子——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罗莫夫

然而，正如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罗莫夫所说：“在这个城里生活沉闷而乏味，社会上的人缺乏高尚的趣味，过着黯淡无光、毫无意义的生活，用暴力、粗鄙的淫乱、伪善使这种生活增添一点变化。坏蛋吃得饱，穿得好，老实人却忍饥挨冻。”

格罗莫夫谈起城里人，素来看不起，认为他们的粗鄙愚昧和浑浑噩噩的兽性生活恶劣可憎。

这个格罗莫夫是谁？

他是一个疯子，跟另外四个人一起关在这所医院的第六病室里。

拉京医生几乎从没光顾过第六病室。

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来了，想看看这些病人的情况。

3、两颗聪明的头脑

两个人终于接上头了。

格罗莫夫特别健谈，而且话语里充满了精妙的智慧和高尚的精神，听听他的话吧——

“成百上千的疯子在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因为您糊涂得分不清疯子和健康的人。可是为什么我，还有，喏，这些不幸的人，必须像替罪羊似的替大家关在这儿？您、医士、总务处长和所有这些医院里的混蛋，在道德方面不知比我们之中每个人要卑下多少，可是为什么关在这儿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美好的时代会到来，真理会胜利，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会死掉，可是，别人的后代会等到的。我全心全意的祝贺他们，我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啊！”

诸如此类，这让拉京医生感到十分惊讶：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谈话的人了。

他来到这个城市做了20多年医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谈话。

于是，他经常来到第六病室，他们谈哲学，谈人生，谈斯多葛，谈汉姆莱特，谈痛苦和死亡，谈内心的安宁和满足，谈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后来拉京医生每天都去，有时一天要去几次，“他早晨到那儿去，午后也去，近黄昏的时候，他又在跟伊凡·德米特利奇谈天”。

4、人们想不明白

这个事情在医院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去那儿，为什么在那儿一坐几个钟头，他们究竟谈什么。

有一次，拉京医师的助手霍包托夫看到了他们谈话的情景——

伊凡：“我们永远也谈不拢，您要叫我该信您那种信仰是办不到的。您完全不熟悉现实生活，你从来没受过苦。……我要坦率地说，我认为我在在各方面都比你高明，比你在行。你不配开导我。”

拉京：“问题不在这儿，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受过苦而我没受过苦。痛苦和欢乐都是暂时的，我们不谈这些，去它们吧。问题在于我和您都在思考，……但愿您知道，我的朋友，我多么厌恶那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钝，我每次跟您谈话却又多么高兴！您是聪明人，我感到跟您在一起很快活。”

霍包托夫看见伊凡和拉京医师并肩坐在床上：疯子愁眉苦脸，紧裹着长袍直打哆嗦；医师耷拉着脑袋，满脸通红一动不动。

5、问题严重了！

周围的人立即行动起来——

霍包托夫冷冷一笑：“看样子，我们的老爷子头脑完全发昏了！”

医士谢尔盖神情庄重：“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看守尼基达耸了耸肩膀。

医院的杂役、助理护士、病人等等，一遇见拉京医师，就用疑惑的目光瞧着他，窃窃私语。

医师的朋友米哈依尔忧伤地瞧着他，劝他把酒戒掉，神情慌张地支吾道：“是啊，是啊，是啊……”

市长临时成立了一个由军事长官、县立学校校长、市参议员等人组成的委员会来考查他的智力和精神状况。

大家一致认为，拉京医师务必要休息一下。

在他的朋友米哈依尔的一再劝说下，拉京无奈地同意由米哈依尔陪同，外出度假去了。

度假回来，拉京医生职位丢了，住房没了，仅有的一点积蓄差不多全部花光了，养老金也没指望了。

米哈依尔来看望他，安慰他：“你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咱们会复原的。”

霍包托夫如愿以偿地顶替了医师的职位，他认为有责任关心一下这位有病的同事：“没关系，没关系，您不要灰心，别胡思乱想啦。”

他的朋友真诚地劝他到医院治病。

6、落进了魔圈

拉京对他的朋友米哈依尔说：

“尊敬的朋友，您不要相信那些话！这都是骗人！我的病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二十年来我在全城只找到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他却是一个疯子。我根本没有生什么病，无非是落在一个魔圈里，出不来了。”

拉京心里很清楚，他落进了一个魔圈里。他的朋友们，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也只能把他引向灭亡，“我正在走向灭亡，而且我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他说：“很少人不在一生的结尾经受到我现在经受到的这种情况。临到人家对您说您的肾脏不好，心房扩大，而您开始治病，或者人家说您是疯子或者罪犯，总之，临到人家忽然开始注意到您，那您就该知道您落进了一个魔圈里，再也出不来了。您极力要逃出来，结果却陷得越发深了。你就听天由命吧，因为任何人力都已经无法挽救您了。”

最后，他还补了一句：“我觉得就是这样。”

果然，霍包托夫把他“请”进了第六病室。

如今，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成了一个精神病人了，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一个命运呢？

诚如他所料：灭亡。

而且，灭亡来得很快：他因试图反抗而遭到看守尼基达一顿拳脚，第二天中风而死。

如果他不反抗，也许能多活几天，但也诚如他所言：“反正都一样。”

但是，如果他早一点反抗，情况又如何呢？会灭亡得更快吗？

就算灭亡得更快，那又怎么样呢？他自己不是也说过吗：“反正都一样。”

所以，他之所谓“反正都一样”，就是一个借口。

7、拉京说

我们来看看叶菲梅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是怎么说的，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

本文开头已经引用过他说的关于“智慧是快乐的源泉”之类的妙语，我们再来看看他还说过什么警句——

他说，一个有思想和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里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

他说，在生活里只有在喜爱分析和归纳的人们凑在一起，交流彼此的骄傲而自由的思想，借此消磨时间的时候，人才能不觉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的快乐。

他说，如果把肉体的和精神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那也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以只好等它自己消灭。

他说，既然死亡是每个人的正常而合理的结局，那又何必阻止他们死亡呢？如果一个小商人或者文官多活五年或者十年，这又有什么益处呢？

他说，为什么要有视力，话语，自我感觉，天才呢？所有这些岂不都是注定了要埋进土里，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然后随着地球围绕太阳旋转几百万年，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吗？为了冷却，然后旋转，大可不必把人以及人的高尚的、近乎神的智慧从虚无中引出来，然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再把它化为泥土。

他说，换了别的地方，社会人士和报纸早就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捣得稀烂了。

他说：“我在做有害的工作。我从人们手里领了薪金，却欺骗他们。我不正直。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只是不可避免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县里的文官都是有害的，都白领薪金。可见我不正直不能怪我本人，而要怪时代。我要是晚生二百年，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拉京医师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啊。他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对幸福也有自己的理解，尤其可贵的是，他对自己也不乏严格的解剖。但是，问题在于，他痛恨这个巴士底，却为什么要别人去把它捣毁呢？为什么要寄希望于自己晚生两百年呢？如果都像他一样，换了别的地方，又由谁来捣毁呢？100多年过去了，这个巴士底捣毁了吗？没有，反而更强大，更牢固，更精致了，那我们再寄希望于100年之后吗？

8、伊凡说

就在我们快要被拉京充满睿智的话语感动的时候，伊凡一语道破。

如果说，拉京看清了这个社会，而伊凡却看清了拉京这类人。我们还是来听听这个疯子是怎么说的——

伊凡：“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自认为有资格议论理解生活，蔑视痛苦，和诸如此类的事。莫非您以前受过苦？您懂得什么叫痛苦？……您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成人，由他出钱供您读书，后来又一下子谋到了这个俸禄很高而工作清闲的职位。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房子，由公家供炉火，供灯烛，供仆役，同时又有权利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工作多少就工作多少，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没关系。您天生是个疲沓的懒人，因而极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惊扰您，免得您动一动。您把工作交给医士和其他的坏蛋去做，自己却在温暖而清静的地方坐着，积攒钱财，阅读书籍，以思索各种高超的无聊问题为乐，而且喝酒，一句话，您并没有见识生活，完全不了解它，只在理论上认识现实生活。至于您蔑视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讶，那理由很简单：一切皆是空虚啦，外界和内心啦，蔑视生活、痛苦和死亡啦，理解生活啦，真正的幸福啦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最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方说，您看见一个农民打他的妻子。何必多管闲事呢？让他去打好了，反正这两个人迟早都要死的，况且打人的人在打人这件事上所侮辱的并不是挨打的人，却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像样子的，然而喝酒也是死，不喝酒也是死。有一个村妇来了，她牙痛。……哼，那又有什么关系？痛苦乃是痛苦的概念，再说人生在世免不了生病，大家都要死的；因此，娘们儿，去你的吧，不要妨碍我思考和喝酒。一个青年来请教该做些什么事，该怎样生活。换了别人，在回答以前总要想一想，可是您的答案却是现成的：努力去理解吧，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吧。可是这种神话般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当然，答案是没有的。在这儿，我们关在铁格子里面，长期幽禁，受尽折磨，可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这个病室跟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好方便的哲学：不用做事而良心清清白白，并且觉得自己是大圣大贤……”

9、这个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伊凡的话可谓诛心之论，一针见血。

无疑，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是一个悲剧人物。说到悲剧，我们总是习惯于寻找悲剧的根源；而说到根源，总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外部原因，一是内部原因。外部原因当然是沙皇的专制统治，内部原因呢？这就是人物自身的原因。

拉京的问题是，他喜欢智慧和正直，但缺乏坚强的性格，缺乏行动的能力，缺乏反抗的勇气。年轻时，叶菲梅奇十分信神，有心进宗教学院，但父亲要求他学医，他顺从了。

来到这个医院，看到种种混乱现象，他满心痛恨，却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改变现状。作为这个医院的负责人，肮脏的、丑恶的事情天天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做什么了？他什么也没有做。

直到人们认定他精神出了问题，他的朋友要他去休养，他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答应了朋友的要求，还把自己的几乎全部积蓄借给朋友去还赌债。这个朋友就是一个夸夸其他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不是不知道；但就是无力坚持自己的主张，从而任人摆布。

最后，当他被关进了第六病室的时候，他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要反抗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社会的黑暗，体制的弊端，医院的种种混乱，小城生活的无聊，普遍的堕落和麻木，包括他周围的人的思想意识，精神状态，等等，这一切，拉京医生都看得非常清楚，但他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却还用一套虚无主义的、机会主义的、貌似高深的哲学思想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

其实，拉京医生比伊凡看得更清楚——

“不行，干什么都不行。我们软弱啊，亲爱的。……以前我全不在乎，活泼而清醒地思考着，可是生活刚刚粗暴地碰到我，我的精神就支持不住，……泄气了。……我们软弱啊，我们不中用。……您也是这样，我亲爱的。您聪明，高尚，从母亲的奶里吸取了美好的激情，可是刚刚走进生活就疲乏了，害病了。……我们软弱啊，软弱啊！”

是的，伊凡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人物？

“由于他那爱生气的脾气和多疑的性格，他跟任什么人都不接近，也没交到朋友。他总是满心看不起地批评城里人……这个社会需要创办学校、立论正直的地方报纸、剧院、公开的演讲、知识力量的团结；必须让这个社会看清自己，为自己害怕才成。他批评人们的时候，总是涂上浓重的色彩，只用黑白两色，任何其他的色调都不用。以他看来，人类分成正直的人和坏蛋，中间的人是没有的。”（大家注意，这种思想很可怕，伊凡的观念幸亏只是停留在思想层面，而没有付诸行动，否则会很恐怖。）

伊凡有思想，有见地，有头脑，有眼光，也不乏勇气和胆识，但是，跟拉京医生一样，他同样缺乏行动的力量。比如，“提起女人和爱情，他总是讲得热烈而入迷，可是他从没恋爱过一回”。

伊凡和拉京，一个在行动之初就被剥夺了行动的权力，关进了疯人院；一个是从开始就自我放弃了行动的权力。前者是自己思想的牺牲品，后者是这个制度的殉葬品。我认为前者的思想过于激进，后者的思想过于虚无，这两种思想都是有害的。

我们设想，如果这两个人都拥有了行动的权力，把他们的思想付诸实践，那么，哪种情况危害更大？

毫无疑问是伊凡。

伊凡思想的危害性比较隐蔽，这种思想的实践在20世纪造成的骇人听闻的人道灾难至今让人心有余悸。也许是契诃夫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小说一开始就把他送进了第六病室。

而拉京医生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生物，作者为什么也把他请进了第六病室？

10、软弱没有出路

此前，伊凡·德米特利奇曾责问医生为什么把他关在这儿，拉京医生是这样说的：“……这跟道德和道理全不相干。一切都要看机会。谁要是关在这儿，谁就只好待在这儿，谁要是没有关在这儿，谁就到处溜达，就是这么回事。”

他还说：“一旦有了监狱和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关在里面才成。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另外的人。”

也就是说，只要存在监狱和疯人院，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关进去，这只是一个“机会”问题，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是——

只要恶法和恶的制度存在一日，谁都是潜在的受害者。

你陪尽小心也没有用，你能保证不吃到有DU食品吗？你能保证不呼吸到有DU空气吗？你能保证不遇到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失去理智的各种极端人群吗？你可以竭尽小心把你的孩子保护得很周到，但你能保证不遇到坏校长、坏教师和各种追求变态刺激的富豪权贵吗？天灾人祸可没有长眼睛，而当我们想到大多数天灾基本上都是人祸的时候，人祸得不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的时候，或者说制度性的恶已经弥漫开来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心安理得、岁月静好、全身而退？

在这个意义上，拉京医生也是自食其果，他不是殉道者，而是殉葬品，他死在自己的软弱上。

不要以为软弱退让就可以求得安生。正像俄罗斯谚语讲的，谁也不能保证不讨饭和不坐牢。

这一点又是伊凡看得更清楚——

“法官既然对人采取敷衍了事、冷酷无情的态度，那么为了剥夺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判他苦役刑，就只需要一件东西，那就是时间。只要有时间来完成一些法定手续（法官们正是因此而拿薪水的），就大功告成了。”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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