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

读契诃夫小说《草原》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 

第三篇《草原》 

《草原》简直就是一部《圣经·创世纪》的现实版。

余华有一篇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这篇小说则写一个9岁男孩出门远行的故事。叶果鲁希卡带着母亲的嘱托，搭乘舅舅（买卖羊毛的商人）的马车，长途跋涉，去外地读书。小说100多页，五六万字（这在契诃夫小说中算是篇幅很长的了），几乎全部写旅途见闻，所以小说有一个副标题就叫“游记”。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神甫，他总是“用湿润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上帝的世界”（142页），小说展示出来的实际上是叶果鲁希卡眼中的“上帝的世界”——

天地。

黑暗。

水面。

光，光暗，昼，夜，有晚上，有早晨。

空气，天，地。两个大光，众星，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

有生命的物，青草，菜蔬，树木，果子，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大鱼和水中所滋生各样有生命的动物，各样飞鸟，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造男造女，生养众多……

我们来看看小说中的描写（括号里是我的点评）——

“太阳已经从城市后面探出头来，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干它的活儿。”（这是上帝吩咐它的活儿。）

“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本来都晒得枯黄，有的发红，半死不活，现在受到露水的滋润，遇到阳光的爱抚，活转来，又要重新开花了。小海雀在大道上面的天空中飞翔，快活地叫唤。金花鼠在青草里互相打招呼。左边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凤头麦鸡在哀叫，一群山鹑被马车惊动，拍着翅膀飞起来，柔声叫着“特尔尔尔”，向山上飞去。螽斯啦、蟋蟀啦、蝉啦、蝼蛄啦，在草地里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单调乐声。”（145页）（数数看，仅这一段就出现了多少各样有生命的活物，整篇小说出现的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不下数百种。）

“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146页）（如此精彩的描写在小说中俯拾即是。只有上帝说得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

“这时候山上出现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这是谁种的？它为什么生在那儿？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离开它那苗条的身材和绿色的衣裳，却是困难的。这个美人儿幸福吗？夏天炎热，冬天严寒，大风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只看得见黑暗，除了撒野的怒号的风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顶糟的是一辈子孤孤单单。”（147页）（记住这一段精妙绝伦的描写，叶果鲁希卡后面还会再提到这颗苗条的白杨树。）

“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155页）（青草真的什么罪也没有吗？上帝知道。）

“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果鲁希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160页）（猜猜这是什么？）

“这当儿，一只秧鸡受了旋风的惊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草地里飞起来。它不象所有的鸟那样逆着风飞，而是顺着风飞，因此它的羽毛蓬蓬松松，全身膨胀得象母鸡那么大，样子很愤怒，很威武。只有那些在草原上活到老年、习惯了草原上种种纷扰的乌鸦，才镇静地在青草上飞翔，或者冷冷淡淡，什么也不在意，伸出粗嘴啄坚硬的土地。”

“云藏起来，被太阳晒焦的群山皱起眉头，空气驯顺地静下来，只有那些受了惊扰的凤头麦鸡不知在什么地方悲鸣，抱怨命运。”（161页）

好了，我不再列举了，这是我看过的最神奇的土地，最神奇的世界，最神奇的小说。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把自己的描述与“创世纪”相照应，如果不是有意的，那就更神奇了，小说中甚至写到“蛇”、“智慧之树的果子”和“大洪水”，这恐怕不是作者的闲笔，我总觉得大有深意在焉。

文中有一段话引起我的注意：“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果鲁希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像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204页）

这是不是暗示了人类受到诱惑犯下原罪而失去了乐园？ 

人类失去乐园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2011-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