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是多么美丽，人是多么软弱

读契诃夫小说《无题》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 

第一篇《无题》 

故事发生在第五世纪，一个地处偏僻的修道院，院长和修士们整天闭门修道，赞美上帝，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一个醉酒迷路的城里人误入此地，修士们接待了他并劝说他留下来做一个修士，从而拯救自己的灵魂。这个城里人却不以为然，认为这些修士们什么也不做，关在四堵墙中，吃啊喝的，梦想着幸福，难道这样就能拯救自己的灵魂？他说：

“你们应当看一看城里是什么情形才是！有的人饿得要死，有的人却不知道该拿自己的金子怎么办才好，索性沉溺在放荡的生活里，毁掉自己，就跟粘在蜂蜜上的苍蝇一样。人们既没有信仰，也没有真理！拯救他们，该是谁的工作？向他们传道，该是谁的工作？莫非该由我这个一天到晚喝醉酒的人来管？上帝赐给你们温和的精神、热爱的心灵、信仰，难道就是要你们坐在这儿，关在四堵墙当中，什么事也不干？”（第130—131页）

城里人的话打动了老修道院长的心。第二天他拿起手杖，跟修士们告别，动身去城里看看。三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一句话没说，把自己关在修道室里，一连七天，不吃不喝。

最后他总算出来了，他把所有的修士召集到身边，“脸上泪痕斑斑，带着忧伤愤怒的神情开始叙述这三个月他经历的事情”。喝酒、唱歌、跳舞、看戏、赛马，还有荡妇、醉鬼……城里人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和可怕，老人越说越气愤，把魔鬼痛骂了一顿，然后走进房去，关紧房门。

他第二天早晨走出修道室，修道院里连一个修士也看不到。他们统统跑进城里去了。

这个故事应该是嘲讽宗教禁欲主义的，与莫泊桑的《月光》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类主题的作品很多，似无特别之处。

但我在读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老人从城里回来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七天，这七天里老人在想什么呢？

痛苦、愤怒、忧伤？三个月城里的所见所闻有没有让他重新思考自己的信仰和灵魂，思考上帝和魔鬼？他是否对自己的信念和生活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以前他一直生活在幻想中，赞美上帝，敬畏上帝，“直到这时候，到他老年，他才平生第一次看到而且懂得魔鬼是多么强大有力，恶是多么美丽，人是多么软弱，懦怯，渺小”。

关在修道室的七天里，他有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修道院的生活和城里的生活哪个更好？他的修士们应该过那一种生活？他有没有权力规定他们的生活，还是应该让他们自己选择？他要不要把自己见到的另一种生活如实地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最后老人还是决定告诉他们。

这一点很重要：他没有权力隐瞒，而他们则有权力知道。把他们关在深山老林里当然安全了，稳定了，和谐了，但这样做是违法的，违背了人性的自然法则，也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因为城里的人和生活也是上帝创造的。应该让他们了解真相，让他们自己判断和选择。

我觉得从老人的讲述来看，尽管表面上他满腔愤慨，甚至“气得哭起来”，但实际上他的话却有着巨大的蛊惑性，难怪修士们“贪婪地听他讲话，兴奋得透不出气来”。

老人似乎明白了，城里的生活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美丽迷人，而修道院则无异于蔑视生活、避开生活的坟墓。蔑视生活就是蔑视生命，蔑视生命就是蔑视上帝，因为生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当他第二天发现修士们都跑掉了，恐怕不会奇怪，也不会愤怒：他们走了，他留下来，也许都是上帝的安排。从这个意义上讲，老人的信仰并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

魔鬼是强大的，人是软弱的，恶是美丽的，这就是真理。

“那些可怜的人头脑糊涂，性格软弱，才在恶习和缺乏信仰中沉沦”，所以才需要上帝。

从人的沉沦中才能更清楚地认识上帝。

这才是这篇小说要告诉我们的吗？

2011-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