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契诃夫小说《命名日》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在命名日宴会上,人们吃过八道菜,谈过无数的话以后,过命名日的人的妻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起身走到花园里去了。”这是小说的开头,这个开头很重要,女主人要逃离宴会、逃离参加宴会的人和他们讲的“无数的话”,整个小说就是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挣扎、逃离的内心痛苦,结果如何呢?她腹中的孩子死了,预示着新生活的夭折,请看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至今还处在刚才两位医师给她动手术的时候,她对生活麻木、冷漠的那种状态之中。”她始终没能挣脱“生活麻木、冷漠的那种状态”,这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说:“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果然如此,读这篇小说,对照我们的生活,你会发现鲁迅评论《死魂灵》的话同样适用于契诃夫的小说:“听说果戈理的那些所谓‘含泪的微笑’,在他本土,现在是已经无用了,来替代它的有了健康的笑。但在别地方,也依然有用,因为其中还藏着许多活人的影子。”(同上)鲁迅说的“在别地方”当然是指中国,如今我们离鲁迅离契诃夫又有100年了,但仍然处在“对生活麻木、冷漠的那种状态之中”。女主人奥尔迦感到筋疲力尽,不只是因为忙着招待客人,更是因为精神上心理上的紧张和疲乏——她想到自己是女主人,竟丢下客人走开,不免心慌意乱;她还想起在宴会上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她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为陪审制度,为出版问题,为妇女教育问题发生争论;她丈夫争论,照例是想在客人们面前炫耀他的保守思想,不过主要的却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叔叔,偏要跟他闹别扭。她的叔叔呢,反驳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要挑毛病,为的是向出席这个宴会的人表明他尼古拉·尼古拉伊奇虽然已经五十九岁,却还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自由思想。至于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自己,她在宴会到了尾声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开始笨嘴笨舌地为妇女接受高等教育问题辩护,倒不是因为妇女受高等教育需要加以辩护,只是因为依她看来她的丈夫不公平,她有意气一气他罢了。客人们对这种争论感到厌倦,不过他们又都认为有必要插嘴,说上很多话,其实他们全都根本不关心什么陪审制度,什么妇女教育。(332页)有时我们也谈论教育制度、考试制度、社会问题、道德问题、民主政治等等,我们为什么要谈论这些问题?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也许确实只是认为“有必要插嘴,说上很多话”,而不是真正关心这些问题。“他(奥尔迦的丈夫)那种做假早已惹得她厌烦:他经常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极力装得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跟他应有的面目不同。”(338页)一个人有三个面目:一是极力装出的面目,一是本来面目,一是应有的面目。三个面目各不相同。我们可以很容易找到小说里几乎所有人物的两个面目:本来面目和装出来的面目。比如奥尔迦的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他的本来面目是傲慢、冷酷、虚伪、作假、厌倦、烦躁、痛苦、恐惧、不公平、不正直、忐忑不安、“疲乏,不满意自己,羞愧”等等,但是,他装出来的面目却是:潇洒、风度翩翩、聪明、有思想、有个性、热情、大方、谦逊、勇敢,爱劳动、志满意得、精神饱满等等,他甚至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也不肯露出本来面目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由得怜惜他。事情很清楚:这个人在受苦,心情不安,也许在跟自己斗争吧。……彼得·德米特利奇一碰到他妻子的眼光,他的脸就突然现出方才在宴会上和在花园里的那种神情:满不在乎,微微带点讥讽。(339页)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林荫路上走动。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打着榧子,脑袋微微往后仰着,庄重地往前走去,大摇大摆,看他的神态仿佛他很满意自己,满意这个宴会,满意他的消化能力,满意大自然似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一直瞧着他的后脑壳,心里大惑不解。这个三十四岁的人是从哪儿学来这种将军般的庄重步态的?他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严厉的优美风度?他从哪儿学来了用这种上司般的颤动音调讲话?这些“什么”啦,“嗯,是啊”啦,“老弟”啦,都是从哪儿来的?(340页)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喜欢本县的文官们,她也不喜欢他们那些笨拙而拘谨的妻子。他们喜欢造谣,常常到这儿来做客,虽然心里恨她的丈夫,见着他却又向他献媚。如今他们在喝酒,他们吃饱了肚子却不打算离去,她觉得他们这样待着不走,简直使人厌倦到了难受的地步。可是她为了避免显得没有礼貌,就向侦讯官殷勤地微微一笑,还对他摇一下手指头。她穿过大厅和客厅,做出笑脸,装着她是去交代一件事,安排一件事的样子。那些跟她同船的人也搅得她心神不定。他们都是平时常见的那种不坏的人,像这样的人很多。可是现在依她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反常,恶劣。她在每个人身上只看见弄虚作假。“瞧,”她想,“划桨的这个生着栗色头发的青年男子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素来受他妈妈宠爱,生活幸福,家财豪富,吃得白白胖胖,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正直的、具有自由思想的、进步的人。他大学毕业以后,到这个县里来,还没住满一年,就已经这样说他自己:“我们都是些地方自治活动家。”可是过不了一年,他就会象其他许多人那样觉得无聊,动身到彼得堡去,为了替自己的逃跑辩白,到处宣扬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他上当了。他那年轻的妻子呢,正在另一条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真相信他是个“地方自治活动家”,一年以后,她也会相信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看一下别的小船,她在那边也只看见些不招人喜欢的怪人、装腔作势的人或者狭隘浅薄的人。她回想她在县里认得的一切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哪个人有什么好处值得说一说,或者想一想。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平庸,苍白,闭塞,狭隘,虚伪,无情,大家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他们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烦闷和绝望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恨不得突然收起她的笑容,跳起来,喊一声:“我讨厌你们!”然后跳出船外,游着水回到岸上去。其实,奥尔迦自己也陷于这种虚假的沼泽中,但她比她丈夫、比其他人要清醒一点,至少她看到了、认识到了这种折磨人的虚假——“主啊,我的上帝,”她小声说,“这种苦役般的劳累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这些人在这儿高谈阔论,装得挺快活的样子?为什么我赔着笑脸做假?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丈夫知道自己生活在虚假和做作之中吗?为什么在自己妻子面前也要隐瞒呢?奥尔迦其实只要她丈夫说一句话“亲爱的,我心里难受”就够了。但彼得·德米特利奇始终不愿对自己的妻子吐露心曲。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生气了。这一天,她心头郁积的烦恼、憎恨、愤怒,仿佛突然翻腾起来了。她不肯推延到明天,一心想立刻把话都对她丈夫说穿,侮辱他,报复他。……她用力按捺自己,免得嚷起来,说道:“你得明白,这种事可恶,可恶,可恶!今天我恨了你一整天,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矛盾终于爆发,文中接着有很多精彩的描写,我不再一一引述,我想说的是,他们两人本来是相爱的,为什么相爱的人会互相折磨,互相伤害?这不是一篇爱情小说,它不是讨论爱情中的男女心理和情感问题,而是探讨弥漫在整个社会主要是上层社会中的虚伪恶习,它是如何戕害每一个人的心灵,从而把人们的生活给彻底毁了。今天,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它不是将要,也不是正在,而是已经毁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只是我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看到没有认识到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比奥尔迦幸运?不,是更不幸,因为前者还有得救的希望,后者没有。活得不真诚,这是今天这个社会最大的问题。打开电视,翻开报纸,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H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做作,每一个神态、每一个腔调都是虚伪,这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更是出神入化……亲切关怀、饶有兴致、一一握手、详细询问、重要JIANG话、指示相关部门云云……“大家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他们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他们这样做假,既侮辱了自己,又侮辱了对方,既侮辱了所说的话,也侮辱了所做的事,其实,就是侮辱了人,侮辱了人“应有的面目”,他们是要受到最后的审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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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灯光》:这个世界上的事谁都弄不明白
6、《美人》:仿佛一阵风吹过我的灵魂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
7、《命名日》:她在每个人身上只看到弄虚作假
8、《精神错乱》:这儿在干着坏事!
9、《鞋匠和魔鬼》:这过的是什么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