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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王雷 非语文 2020-09-13


“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读契诃夫小说《纠纷》


 

照这样对待生活,

……唉,我的上帝!

这真叫人痛苦呀!

——契诃夫《纠纷》

 
一、格利果利打人事件
格利果利是地方自治局医师,打的是他的同事、下属和助手米哈依尔医士,而且是在工作时间,在病房里,当着那么多病人和护士的面。
三十五岁的格利果利医师那一拳用力很猛,正好打在米哈依尔的脸上,上了年纪的被打者像皮球一样跳了一下,落坐在凳子上。
格利果利医师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感到很大的快意,他真想再打一拳,把医士那张可恨的脸打扁打烂,但他只是摆一下手,跑出病房去了。
这下可出了乱子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一件不体面的事情!
呵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时兴起年轻人向老人动粗来了:先是掌掴,后来是扔鞋,现在干脆动起了拳头。
 
二、事件回放
我们来追踪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首先,我们来认识一下两位当事人:格利果利医师和米哈依尔医士。
格利果利医师为人正直,医术高明,八年来,辛辛苦苦地忘我工作,连身体都顾不上。尽管他脾气急躁,但性格温和,从来没有打过人,连狗都没碰一下。
而米哈依尔·扎哈罗维奇医士则是一个酗酒、自私、懒惰、庸俗,不学无术,工作不负责任的十分可恶的人。格利果利素来不喜欢他,早就一忍再忍,克制了又克制。
其次,今天早晨查病房时,他发现医士又醉醺醺一夜没睡好觉,助产士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病房没有收拾,一切都很凌乱,该做的事一样也没有做,叫医士拿手术刀,半天都拿不来,拿来的又不是医师所要的,格利果利医师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就发生了打人的事件。
如此看来,扎哈罗维奇医士确实该打!但不管怎么说,打人毕竟是粗鲁的、可恶的、缺乏教养和令人羞耻的事情。
 
三、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事情发生后,格利果利很是不舒服。他的心猛烈地跳着,周身发抖,想哭一场。为了摆脱这种心境,他就安慰自己说,他做得很对,打医士也打得完全有理。
医师心想,首先,可恶的是,那个医士不是简简单单,而是托了他姨妈的人情才到医院里来工作的,他姨妈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家里做保姆。医士不守纪律,知识浅薄。他爱喝酒,举止冒失,不整洁,收病人的贿赂,私卖地方自治局的药品,还私下里行医赚钱。如果他单纯是个庸医,倒也罢了,反正这种人是很多的,然而他却是个自以为是、暗中捣鬼的庸医。他瞒着医师给门诊的病人放上吸血杯,给他们放血,手也不洗就到手术台边来,老是用肮脏的探针挑开伤口,这就足以使人明白他多么放肆而大胆地藐视医师的医术以及医学知识和医疗手续了。
 
“上帝啊,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医师格利果利·伊凡诺维奇·奥甫钦尼科说,“这些人算不得工作的帮手,而是工作的敌人!我不能再在这儿干下去!不行!我得走!”
他打算写信给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列甫·特罗菲莫维奇,要么解除医士的职务,要么我走人!
是的,要么我错了,要么他错了,要么我走人,要么他走人,这两种结局都是公正的。
但医师清楚地知道,执行处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医士而不要他,宁可全县没有一个医士,也不会同意把奥甫钦尼科夫医师这样的优秀人才放走。但是,他们也不会赶走医士,因为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而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
所以,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两个人都留下。
这是最糟糕的!因为这样的结局表明两个人都错了,同时又都可以被原谅。或者,两个人都没错,只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也就是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对错,没有是非,没有美丑,也没有真理,没有公义,没有正直,没有原则,没有道德,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发生。没有大事情,都是小事一桩,可有可无,可大可小,正如调解法官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说的,“对这种恶劣现象,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解法官认为格利果利医师未免太认真了。
 
四、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
格利果利医师确实多虑了,他以为他一走进病房,病人们就会别扭地瞧他,他自己就会不好意思,然而等到他真的走进去,病人们却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几乎没注意他。被人们称为“妖精”的助产士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跟在他身后,做他的下手,也装出一副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下太平的样子。
事情明明发生在他们眼前,为什么大家都不认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其实很多人——病人也好,护士也好,都不喜欢米哈依尔医士,这个装腔作势而又自以为是的庸人,确实该教训他一下才好。但谁也不吱声,为什么不吱声?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如果他们认为格利果利医师打人不对,那也应该说出来呀!格利果利最痛恨这种暧昧的沉默,这真要命!
格利果利医师没有给自治局执行处写辞职信。他想,大概,执行处主席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一接到信就会立刻坐上三套马的马车赶到他这儿来,开口说道:“您这是干什么,老兄?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求基督跟您同在!为了什么呢?什么缘故呢?他在哪儿?把他叫来,这个混蛋!赶走他!非赶走他不可!不准这个坏蛋明天还待在这儿!”然后他就跟医师一块儿吃饭,饭后在深红色长沙发上一躺,仰面朝天,拿一张报纸盖上脸,打起呼噜来。等到他睡足了醒来,喝一通茶,就把医师带到他家里去过夜。这件事闹到头来,医士会仍旧留在医院里,医师也不能辞职,他们还要继续共事下去,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可是医师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他甚至希望医士得到胜利,执行处不顾他八年来辛勤服务,也不找他谈话,甚至很愉快地接受他的辞职,哪怕这样也比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局面要好。
 
五、这个事情总要解决
格利果利医师再也无法平静了。
“他简直是畜生,”医师一面给病人看病,一面暗想,“他逼得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打人。我从来也没打过人。”
在小门那一边的药房里,衣服沙沙响,器皿丁当响,“妖精”快活地嘁嘁喳喳讲话。她不时走进诊室来,帮着动手术,或者取药方,仍旧装出一切都很顺当的样子。
“我打医士,她心里高兴,”医师听着助产士的说话声,心里暗想。“她跟医士本来就相处得像猫跟狗一样。要是他被开革,她会乐坏的。护士们似乎也暗暗高兴。……这多么可恶啊!”(全集第七卷263页)
诊病工作正十分紧张,他觉得助产士也好,护士也好,以至病人也好,都故意装出那么一种无所谓和快乐的神情。他们仿佛明白他羞惭,难过,可是出于礼貌而装出并不明白的样子。他想对他们表示他根本不觉得羞愧,就气冲冲地叫道:“喂,您,我说的是您!请把门关上,要不然风就吹进来了!”
可是他确实难为情,心头沉重。他看完四十五个病人以后,就不慌不忙地走出医院。助产士已经抽出工夫回家去了一趟,这时候肩膀上披着鲜红的披巾,嘴里叼着纸烟,蓬松的头发上插着一朵花,匆匆地走出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出诊或者拜客去了。医院的门槛上坐着一些病人,在默默地晒太阳。椋鸟仍旧在吵闹,追逐小甲虫。
医师瞧着两旁,心想:在这些和平安宁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生命完全脱了节,象钢琴上的两个坏琴键,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那就是医士和他。
医士现在大概躺在床上,想睡一觉,醒醒酒,然而想到自己犯了过错,受了侮辱,甚至可能失掉职务,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处境很痛苦。
医师呢,以前从没动手打过人,如今觉得自己象是永远失去了清白似的。他不再责怪医士,也不再为自己辩白,光是心里纳闷:怎么会出这样一件事?他,一个正派人,以前连狗都没打过,如今却居然打了人!他回到自己的寓所,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沙发靠背,开始这样想:“他是个不好的、对工作有害的人。他在这儿工作了三年,这期间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行为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正当。我使用了强者的权利。他是我的属员,犯了过错,喝醉了酒,我呢,是他的上司,正确,不喝酒。……可见我比较强。第二,我是当着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的面打他的,因此我为他们做出了恶劣的榜样。……”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继续想道。“应当尽快让他满意才对。……可是该怎样做呢?如果我到原来那个病房中去当着护士和病人的面向他道歉,这种道歉也只能满足我而不能满足他。他这个坏家伙倒会把我的道歉看做胆怯,以为我怕他到上司那儿去告我的状。再者,我这种道歉会害得医院里的纪律荡然无存。送给他钱吗?不行,这不道德,近似收买。那么,比方说,现在把这个问题提交我们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执行处来解决。……它可能申斥我或者把我撤职。……可是它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执行处也根本不便于干预医院内部的事……”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医师格利果利·伊凡诺维奇·奥甫钦尼科苦恼极了。这个事情总要解决,而且应该公正地解决!不管怎么说,我打人是不对的,我有错,甚至涉嫌犯罪。干脆让他把我告到法院去。我有罪是确切无疑的,我也不打算辩白,调解法官就会判我监禁。这样一来,受侮辱的人就会心满意足,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也就会看出我不对了。这个想法中了他的意。格利果利高兴起来,心想问题总算顺利地解决,此外再也没有更公正的解决办法了。
“是啊,妙极了!”他想着,“让他去告状吧。……这在他很方便,反正我们的公务关系已经破裂,闹过这场乱子以后我们当中反正总有一个不能再留在医院里了。……”
 
六、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然而,令人恶心的是,被打者米哈依尔医士居然上门道歉来了,这让打人者格利果利十分恼火:这个委琐的小人倒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大度和宽容,这真是……这叫什么事啊!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
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
“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
 
七、一个人究竟可以委琐到什么程度?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利益,会做出多么愚蠢的事来啊!一个人究竟可以不要人格不要尊严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究竟可以委琐到什么程度?
 
八、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调解法官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深深叹一口气,抬起眼睛来瞧着医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我说,您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
医师在他的说话声里听出同情的调子。医师忽然可怜自己,感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处的窘境使他多么疲惫和困顿。
他露出仿佛他的耐性终于耗尽的神情,从桌旁站起来,愤愤地皱起眉头,耸一下肩膀,说:“赶走!您怎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奇怪,您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我能把他赶走?您坐在这儿,心里以为我在医院里是主人,我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奇怪,您怎么会这样想!既然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既然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难道我还能把他赶走?既然地方自治局把我们这些医师看得一钱不值,既然地方自治局处处跟我们为难,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不愿意干下去了,就是这么的!我不愿意干下去了!
“得了,得了,得了。……可以这么说,您,我亲爱的,未免太认真了。……”
“首席贵族千方百计要证实我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暗中窥探我们,轻视我们,象对待他的文书一样。他有什么权利趁我不在,到医院里来向护士和病人问这问那?难道这不是侮辱吗?还有你们那个装疯卖傻的教徒谢敏·阿历克塞伊奇,他亲自耕地,不相信医学,因为他跟牛那么健康饱满,他当着我们的面公然骂我们是寄生虫,怪我们混饭吃!见他的鬼!我一天到晚工作,从不知道休息。这地方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所有这些装疯卖傻的教徒、伪君子、革新派和别的小丑!我埋头工作,身体也熬坏了,可是他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骂我混饭吃!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管他不该管的事,有权利教训人,辖制人!还有你们执行处的委员卡木恰特斯基,他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谴责医师,说我们用掉的碘化钾太多,建议我们使用可卡因的时候要当心!我要问您:他懂得什么?这干他什么事?为什么他就不教您怎样审案子呢?”
“可是……可是,我的好人,他本来就是粗人,乡巴佬。……你不能跟他计较这些。……”
“粗人,乡巴佬,可是你们推选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做委员,容许他把鼻子往各处拱!瞧,您笑了!依您看来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不过您要知道,这种小事那么多,它们构成了整个生活,如同沙子堆成山一样!我再也忍不下去!我受不住了,亚历山大·阿尔希培奇!再过些时候,我跟您担保,我不但会打人的脸,甚至会开枪打死人!您得明白:我的神经是神经,而不是铁丝。我也跟您一样是人呀。……”医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嗓音发颤;他扭过脸去,开始瞧着窗外。
“嗯,对了,可敬的朋友,……”调解法官沉思地喃喃说。“另一方面,要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调解法官说着,捉住一只蚊子,使劲眯细眼睛,把它翻来覆去看个够,然后掐死,丢在一只洗杯盆里。“……那么,您明白,简直没有理由把他赶走。您把他赶走,可是接替他职务的也还是这样的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差。您换一百个人,到头来,好的连一个也找不着。……个个都是坏蛋,”调解法官说,摩挲着胳肢窝底下,慢慢地吸烟。“对这种恶劣现象,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告诉您,在当前这个时代,诚实而不灌酒的、您觉得可靠的工作人员只在知识分子和农民当中才有,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两个极端当中才能找到。可以这么说,您能找到最诚实的医师、最出色的教师、最诚实的农夫和铁匠,然而中间的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出身平民、却还没有成为知识分子的人,却都靠不住。因此要找到诚实而不灌酒的医士、文书、店员等等,是非常困难的。困难极了!我从戈罗赫沙皇时代起就在司法界服务,在我服务的整个时期我一次也没用到过诚实而不灌酒的书记,不过我这一辈子倒赶走过无数的书记哩。这些人没有一点道德心,更不要说什么……哦哦哦,……所谓原则了。……”
“为什么他说这些话呢?”医师暗想。“我跟他说的都不贴题。”
“……是啊,您拿这个可恶的家伙有什么办法?把他赶走吗?好吧。……可是您怎么能担保另换一个人不更糟呢?”
“况且怎么能把他赶走呢?”医师说。“赶走一个人,只有嘴上说说容易。……既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儿女,他在挨饿,我又怎么能赶走他,害得他丢掉饭碗呢?他和他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的全不对头!”他暗想,而且觉得奇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他的意识固定在哪个明确的思想上,或者固定在哪种感情上。“这是因为我浅薄,不善于思考,”他暗想。
“您所谓的中间的人,都不可靠,”他接着说。“我们赶走他,骂他,打他的脸,可是我们也得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他既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地主,不伦不类,他的过去是辛酸的,他的现在无非是每月二十五卢布的薪金、挨饿的家属、属员的身分,他的将来呢,哪怕再工作一百年,也仍旧是那二十五卢布、那仰人鼻息的地位。他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财产;他没有工夫看书或者到教堂去祈祷。他不听我们的话,因为我们不让他接近我们。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混到死,根本没有什么希望过比较好的生活,吃得半饥半饱,生怕被人从公家宿舍里赶出去,不知道该把子女安顿到哪儿去才好。那么,您说说看,他怎么能不酗酒,不盗卖公物呢?他怎么会有原则呢?”
“我们简直象是在讨论社会问题,”他暗想。“多么不贴题啊,主啊!再者,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九、事情总算“合情合理”地解决了
门铃声响了。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叹息声,门口出现了主席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头顶先秃,胡子很长,眼皮发红。
“你们好,……”他叹口气说。“哎哟,老兄!你吩咐一声,法官,叫人给我拿克瓦斯来!真要命。……”他往圈椅上一坐,然而立刻很快地跳起来,跑到医师跟前,生气地瞪大眼睛瞧着他,用尖利刺耳的男高音讲起来:
“我很感激您,感激极了,格利果利·伊凡内奇!十分领情,多谢多谢!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干这号事可不够朋友!随您怎么说,您简直昧了良心!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什么人?是仇人还是局外人?我是您的仇人吗?难道我以前什么时候拒绝过您的什么要求?啊?”
主席瞪大眼睛,动着手指头,喝足了克瓦斯,很快地擦一下嘴唇,接着说:“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要是您对我还有一分感情,就该坐车来找我,象朋友似的说:‘亲爱的,列甫·特罗菲梅奇,如此这般,……这样一回事,……’我一下子就会给您把事情全处理妥当,用不着闹出这种笑话来。……那个混蛋,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跑遍全县,跟那些娘们儿说您的坏话,中伤您。您呢,说来丢脸(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想出些鬼才明白的主意,硬逼那个混蛋去告状!丢脸啊,丢尽脸了!大家都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情形,可是我这个主席一点也不知道你们那儿出了什么事。您居然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啊,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主席深深一鞠躬,甚至满脸通红,然后走到窗前,喊道:“席加洛夫,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到这儿来!对他说,马上就到这儿来!这可不好,大夫!”他说着,从窗口走开。
“连我的妻子都生气了,大概为此对您很有点好感呢。您,先生,未免太自作聪明!您胡干一气,好象这样才合乎情理,才有原则,才有声有色,可是您只会闹出一个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您不想合情合理地办事,那么您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呢?”医师问。
“我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喏,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现在不到这儿来,您就会丢您自己的脸,也会丢我的脸。……算您有造化,我来了!”
医士走进房来,站在门旁。主席站定,侧着身子对着他,手插在衣袋里,嗽了嗽喉咙,说:“马上给大夫赔罪!”
“小心!求主保佑你不要再出毛病!要不然我一下子就叫你丢掉差事!如果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来求情。……好,回去吧。……”医士本来对自己的不幸已经听天由命,如今竟有这样的转变,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他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想说一句什么话,往前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傻笑着,走出去了。
“瞧,完了!”主席说。“根本就用不着打什么官司。”
他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做出刚刚干完一件很困难很重大的事的样子,瞧着茶炊和玻璃杯,搓着手说:“和事佬是有福的。……你给我斟上一小杯吧。不过,你先吩咐人拿点凉菜来。……嗯,白酒也要一点。……”
 
十、照这样对待生活,真叫人痛苦啊!
“诸位先生,这可不行!”医师说着,走进饭厅里来,仍旧满脸通红,绞着手。“这……这成了一出滑稽剧!糟得很!我受不了。与其照这样用轻松喜剧的方式解决问题,倒不如审判二十次。不行,我受不了!”
“那么您要怎么样呢?”主席顶了他一句。“把他赶走吗?行,我来赶就是。……”
“不,不是把他赶走。……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不过,诸位先生,照这样对待生活,……唉,我的上帝!这真叫人痛苦呀!
医师心烦意乱,开始找他的帽子,可是没有找着,就浑身瘫软地坐落在圈椅里。
“糟得很!”他又说一遍。
“我亲爱的,”调解法官开始小声说,“可以说,我对您还有点弄不懂。……要知道,您在这件事上是有过错的!在十九世纪末,打人耳光这种事,不管您怎么想,在某种程度上有点那个……他是个混蛋,不过……哦哦哦……您会同意,您的举动也不慎重啊。……”
“当然!”主席同意说。
白酒和凉菜端上来了。在告别的时候,医师心不在焉地喝下一杯酒,吃了一个小红萝卜。临到他返回自己的医院,他的思想蒙上了一层雾,像是秋天早晨的草地。
 
十一、愚蠢,愚蠢,愚蠢……
“上个星期受那么多苦,动那么多脑筋,说那么多话,”他暗想,“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件事如此荒谬庸俗地结束吗?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他心中羞愧,因为他把外人牵连到他的私人问题中来了,因为他对这些人说了那么一些话,因为他有喝酒和生活散漫的习惯而喝了那杯酒,还因为他不明事理,思想不深刻。……他回到医院里,立刻开始查病房。医士在他身旁走来走去,脚步像猫那么轻,对医师问的话也轻声回答。……医士也好,妖精也好,护士也好,都装出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天下太平的样子。医师本人也极力装得毫不介意。他下命令,发脾气,跟病人开玩笑,然而他的脑子里不住地涌现出两个字:
“愚蠢,愚蠢,愚蠢……”
2009-2-18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1888年小说共九篇

1、《无题》:恶是多么美丽,人是多么软弱

2、《困》:一桩毫无征兆的凶杀案

3、《草原》: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

4、《纠纷》: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5、《灯光》:这个世界上的事谁都弄不明白

6、《美人》:仿佛一阵风吹过我的灵魂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

7、《命名日》:她在每个人身上只看到弄虚作假

8、《精神错乱》:这儿在干着坏事!

9、《鞋匠和魔鬼》:这过的是什么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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