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一起
吃苦在一起
放逐在一起
“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顾方济译本）
“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像死掉的世界，总有一天，当一个人厌倦了牢狱、工作和勇气时，就会渴望起另一个人的面容、关切和挚爱的心灵。”（丁剑译本）
“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刘方译本）
“想到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犹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时候，人们总要厌倦了监狱、工作和勇气，要求一个人的面容和温情美妙的心。”（李玉民译本）
上文中“牢狱”或“监狱”是指他们现在过的这种封城之中的囚禁生活。顾译的后半句译得真好：“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但顾译有个问题，他把两句话之间用“但”连接，我觉得前后不构成转折关系，后三种翻译就没有“但”。上面四种翻译那种更好？先按下不表。我们来看另一个问题。对牢狱般的生活感到厌倦，这个好理解，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为什么说对“工作和勇气”也感到厌倦呢？而且还“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工作和勇气，这不正是人们推崇的吗？似乎也是作者或者里厄所推崇的。其实不是的！里厄不是一般地推崇工作和勇气，他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爱鼠疫肆虐了8个月之久，“全城居民过着毫无希望的日子”，“这一年的圣诞节与其说是福音节，倒不如说是地狱节”。由于超负荷的工作和对妻子的无望的思念，格朗几乎崩溃。他站在商店的橱窗前，泪眼婆娑。他想到遥远的过去，也是在这家店铺的橱窗前，他的未婚妻依偎在自己的胸前，“仰着身子，抬头对他说她很高兴”。里厄看着这位老人，“心潮起伏，因为他懂得这些泪水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格朗在想什么，里厄是知道的，因为他也跟格朗一样在想：“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格朗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公务员，“一贯勇于坚持正确的思想，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或其他地方都是不多见的。从他吐露的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语中就可看出他的善良和富于感情，在现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是不敢承认有这些品质的。”（第6章）格朗家境贫寒，尽管考上学士学位，却只能辍学，早早就业，他的妻子也是一个贫穷的姑娘。“一个忙于工作的人，生活在贫穷中，前途逐渐渺茫，每晚在晚餐桌上默默无言，在这样的环境中哪里还谈得上爱情？”一年一年过去了，他的妻子让娜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我爱过你，但现在我厌倦了……我并不因这次出走而感到幸福，但是并不一定为了幸福才找新的开端。”里厄理解这种思念，因为他也在思念自己的妻子。他知道格朗的思念是无望的，而他自己的思念其实同样是无望的。他妻子在鼠疫爆发前去外地疗养，作为医生，他知道妻子的病有多严重，他只是想多陪陪妻子，但现在已经不可能，由于鼠疫。这篇小说对爱情的描写很少，然而，一鳞半爪，常常跃动着温暖的光辉，吉光片羽，处处闪烁着动人的柔情。封城之后，省府规定只能进，不能出，而一旦进来，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得再次出城。“在疫病最严重的时期，只出现过一个例子，说明人的感情胜过了对惨死的恐惧。但出乎人们意料，这次事例并不涉及一对狂热的爱情凌驾痛苦之上的情侣，而是发生在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卡斯特尔医生和他的老伴身上。”（第9章）这也帮助我们理解，老卡斯特尔医生在鼠疫爆发之初和鼠疫肆虐之时的一系列义行善举，因为他心中有爱，因为他是一个能够爱的人，因为他是一个爱着和被爱着的人。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支撑着里厄医生和小公务员格朗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的，也是爱。格朗说，他白天再忙，“晚上的时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个时间不是为公家做事，而是为自己。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在写一本书，这本书写了好几年，才写了一句话，他在反复修改。其实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让娜的思念，表达自己的爱。但他表达乏术，并因此而苦恼。一直到快支撑不住时，他还想着要给让娜写一封信：“让她知道……让她能毫无内疚地感到快活……”（第25章）朗贝尔不是奥兰人，他是鼠疫爆发前来奥兰出差的。奥兰城被封闭，他一心想逃出城。官方途径走不通，他试图通过非法手段离开奥兰，对此，里厄是能够理解的：这是朗贝尔自己的事，朗贝尔已作出了选择，要的是幸福，那么，他里厄就没有什么理由反对。（第20章）在出城的前一天晚上，那位西班牙老太太问他：您不信仁慈的天主吗？朗贝尔承认他不信。于是，老太太说：“应该去和她团聚，您是对的。要不然您还有什么奔头呢？”（第20章）老太太的意思是，如果信天主，一切都好办；如果一个人不信天主，那就只能靠爱情来拯救了。如果又不信天主，又没有爱情，那么，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呢”？也就是说，老太太也赞成——然而，就在出城前的这个晚上，朗贝尔突然决定不走了，他要留下来。朗贝尔说，他经过再三考虑，虽然他的想法没变，但是，如果他走掉，他会感到羞耻，这会影响他对留在外边的那个人儿的爱情。“但是里厄振作了一下，用有力的声音说，这是愚蠢的，并且说选择幸福，谈不上有什么羞耻。”（第20章）人有三大权力，这是天赋的，不可剥夺的，一是生命权，二是财产权，三是追求幸福的权力。幸福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更重要的是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里厄说选择幸福是正当的，合理的，谈不上什么羞耻，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幸福”跟“生命”和“财产”不一样。生命和财产在那儿，它是你的，别人无权剥夺和侵害，而幸福不在那儿，它不是天生就在你那儿，它需要你去追求，去创造，去实现，也就是说去行动，去选择。所以我们不称呼它“幸福权”，而是叫作“追求幸福的权力”。它的意思是，追求我所理解的幸福的意愿、行动、选择、方式、过程等等是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来支配，不应该受到别人的干预和阻挠。现在，朗贝尔选择留下，他并没有放弃爱情，更没有放弃幸福，只是他对爱情和幸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他走掉，他会感到羞耻，这会影响他对留在外边的那个人儿的爱情。”为什么朗贝尔认为他走掉会影响他的爱情？这个要问朗贝尔自己，因为每个人对爱情和幸福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正像里厄说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们为了它而舍弃自己的所爱。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您一样，也舍弃了我的所爱。”当然，这儿的“舍弃”要准确的理解，不是永久的抛弃，而是暂时的搁置。至于这种搁置会产生什么后果呢？里厄说：“我们不可能一边还在给人治病，一边就知道结果。还是让我们尽快地医治病人吧！这是当务之急。”（第20章）里厄的意思是，选择并由此而承担各种可能的无法预测的后果。没有爱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是，“爱”并不容易。“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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