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一个字,两段话,三种译文

王雷 非语文 2020-09-13

阅读方法例说



前言


有人说:你总是讲语文重要,读书重要;我也知道重要,但不知道怎么学、怎么读,你能不能讲讲学习和读书的方法。其实,我也讲过不少方法,但他们还是不满意,说,你能不能讲得具体一点,最好有一些实例。其实我也讲过不少实例,我的“非语文”公众号里几乎都是这一类文章。好吧,今天我再来讲几个实例,不知道能不能把问题说清楚。




目录



01《指南录后序》里的一个字

02《分成两半的子爵》里的两段话

03《鼠疫》里一个词语的三种翻译




01

       一 个 字


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里有一句话: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书下注释是这样翻译的:“但在君王和父母面前无法文饰自己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讲我呢!”并特别注明“文”是“文饰”的意思。“文饰”是“掩饰、装饰、装扮、修饰、掩盖、掩蔽、遮蔽、隐藏、美化”的意思,比如成语“文过饰非”的“文”就是这个意思。但现在问题来了——文天祥有什么过错需要向君主和父母掩饰?我们把这句话放到具体的语境里:“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文天祥说:假如当初我死了,虽然我是问心无愧的,但没法“在君亲面前掩饰过错”。既然“问心无愧”,何来“掩饰过错”?所以这句话的翻译是有问题的。我们再把这句话放到更大的语境里去,看看文天祥究竟有没有过错?大敌当前,国难临头,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元营。他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但无力回天,被元军无理扣押。在押送北京途中,他借机逃脱,历经艰险,九死一生,终于逃归宋廷。这样的事迹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我们看不到他有任何过错,他究竟要在君亲面前“文饰”什么呢?

有人说,他没有能够顺利完成出使的任务,就是过错。但我们知道,宋王朝大势已去,任何人也无力回天。大家都知道,文天祥出使元营,只是冀侥幸于万一。他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文天祥的错。有人说,作为一个忠君爱国的贤臣义士,文天祥会把不属于他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来。是的,文天祥还进一步把如今整个国运衰颓、国难当头、国君受辱的局面当作自己的过错呢。文中说到:“所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馀责。意思是说:作为一个臣子,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国君,就是死有余辜;作为一个儿子,拿父母赐予的身体去做危及生命的事情,也是死有余辜。文天祥的忠孝节义真是天地可鉴。但是,文天祥如果是把这个作为自己的过错,他又怎么会在君亲面前“文饰”呢?他不是应该“请罪”才对吗?
事实上,他确实“请罪”了,接着,作者就说:“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他也知道,向君亲请罪,君亲是不会同意的(“不许”),于是他又向列祖列宗请罪:“请罪于先人之墓。他知道祖宗不会开口说话,只能同意(“许”)他的请求,于是,在“先人之墓”面前的“请罪”事实上就成了自说自话“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乎!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实际上,就是表达自己“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赤胆忠诚。注意最后一句话:“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意思是,像我这样,什么时候不可以死呢?国难之时可以死,出使元营可以以死相博,被元军无理扣押可以以死明志,逃归途中随时可能死、也可以死,死了还可以变成厉鬼来追杀元军。总之,任何时候死,都“浩然无所愧怍”,那么,文天祥为什么隐忍以行?为什么历经艰辛?为什么要拼着命逃回宋廷呢?他是为了赶回来在君亲面前“文饰自己的过错”吗?这是完全讲不通的!我们再把这句话放到具体的语境和情境中来考察一下。文天祥是出使元营去的,我们设想,如果他一去不复返了,再也没有消息,家里人会怎么想?也就是文天祥自己说的,假如我不能回来“文”于君亲,君亲会怎么说我(“君亲其谓予何”)?根据当时的情况,“君亲”对文天祥可能会有一些猜测,比如,是不是逃之夭夭了?是不是变节降元了?这些猜测不是没有可能,文中也写到,当时宋朝的使臣和将领降元的并不少。文中还写到,在文天祥逃归途中,就有各种传言,说文天祥投降元军了,元军派他来真州劝降。当时镇守维扬的宋朝统帅李庭芝甚至下令追杀文天祥。所以,如果文天祥那个时候死于非命(“委骨于草莽”),那么他的忠肝义胆别人就无从知晓,他就没有机会在君亲面前表白自己的忠孝节义,君亲就有可能对他心怀芥蒂或误解,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现在清楚了,这儿的“文”,应该是“表白、表达、辩白、辩诬”的意思,理解成“说明、解释、澄清”也可以,理解成“陈述、讲述、叙述”等也行。总之,就是讲述自己的经历,表达自己的忠心,从而驱除君亲心中的疑虑,知道我文天祥从来就是,现在仍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文天祥终于回来了,历经数月,死里逃生,“返吾衣冠,重见日月”。在“文于君亲”之后,文天祥想,此后余生,死不足惜,这就是紧接着后面的一句:“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旦夕”是“很快”的意思,“正丘首”是“死”的意思。果然,此后的文天祥,立即投入抗元战争,把生死置之度外,兵败被俘,不屈而死,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最后我们再来考察一下“文”这个字。
查字典,你找不到“文”这个字有“表白、辩白”的意思。但可以在“文句、文字、文章”等意思的基础上引申而来。“语言、文句”是用来“表达、表述、表白、阐述、说明、解释”的,那么,“文”自然就有了“表白、表达”等意思了。“文”确实有“文饰、掩饰”的意思。事实上,“文”的本义就是“条纹,花纹、纹理、符号、现象”(这个意思后来也写作“纹”)。“条纹、花纹”是事物的外在特征,具有“装饰、修饰”的作用,后来引申为“文饰、掩饰”。其实,“语言文字”既可以用来“表达、表现、呈现”,也可以用来“掩盖、遮蔽、隐藏”,甚至可以进一步说,任何“表达”都是一种“掩饰”。语言既是“表现”的工具,又是“遮蔽”的工具,既是“表白”的工具,又是“文饰”的工具。这样,“表白”和“文饰”的意思其实是相通的。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但在日常语言中,我们还是要区分的,否则会造成误解。以上,我们考察了一篇文章里的一个字课本中对这个字的解释是有问题的,要从问题处入手,反复推敲,联系上下句,把意思理顺。如果还是理不顺,就需要放到全段,乃至全文中去斟酌,甚至还要联系更大的语境和情境(包括作者和时代)来揣摩。看上去只是一个字的解释,实际上带动了整篇文章,把全文盘活了;甚至带动了作者的生平、思想和情感,把文天祥这个历史人物激活了。有人说,为了这么一个字,你直接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花费如此精力和时间,值得吗?我要说,太值得了!你不可能每次读书都这样,但你从来没有这样读过书,那你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离升堂入室还远着哩。有疑问的地方要释疑,没有疑问的地方要生疑,细细品读,慢慢体会。尤其是像这样的名家名篇,每一句每一字都是作者心血的结晶,所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所以说:“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真正做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辄欣然忘食”。这个例子就说到这儿,下面说一个小说的例子。

02

         两 段 话


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战场上,一颗炮弹把梅达尔多子爵轰成两半。奇葩的是,两个半身人都活下来了,更奇葩的是,一个好,一个坏。坏的那个半身人无恶不作,另外一半则简直是一个圣人,专门做好事,从来不做坏事。奇怪的事还没有完:人们当然讨厌那个坏的半身子爵,避之唯恐不及;但对好的半身子爵也开始渐生不满,因为他不光满足于自己做好事,还要求别人也这样。“这个单腿独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庄重古板,好教训人,有他在,谁也不能在广场上恣意行乐而不受责备了,谁也不敢恶言恶语地发泄一通了。”人们心生烦躁,想方设法提防和躲避这个好人。“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为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而感到茫然失措。其实,这两个半身人也在忍受着煎熬:坏的一半整日整夜盘算着做坏事,而好的一半则时刻想着向他人奉献。好人会痛苦,因为他看到这个世界不完美,坏人也会痛苦吗?是的,“心怀恶意的人没有一个月夜不是恶念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最后,这个问题以更奇葩的方式解决了:两个半身人同时看上了一个牧羊女,于是决斗……他们把对方的伤口同时劈开,血流到一起,医生赶紧把这两个半身人捆在一起,梅达尔多终于又复原成一个完整的人。小说中说,如今,这个人既不好也不坏,好像跟以前一样,但由于有了各自的经历,却变得更明智了。读过这个故事的人,当然会想到,任何人都是善和恶的结合体,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还会想到,恶是令人厌恶的,而善也不总是让人讨喜的,不好不坏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甚至进一步想到,道德是用来自律的,如果用来绑架别人,就变得可恶了,甚至比恶更糟糕。这些想法当然很有道理也很深刻,但它们未免有点空洞,总是有隔靴搔痒之感。

下面我们来看小说中的两段话——第一段是坏的那半子爵讲的:有一次“我”捉螃蟹时遇到子爵(坏的那一半),他对我讲了下面一段话——

“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将变成你自己的一半的话,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我们的祖先》译林出版社,蔡国忠、吴正仪译,2001年版,第35页)

第二段是好的那半子爵讲的:

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而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同上,第53页)


大家注意到没有,尽管这两段话分别出自两个截然相反的半身人之口,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有成为半身人,才能更好的认识人和这个世界。好的半身人说:我过去是完整的,因而不明白这些道理,对遍地的痛苦视而不见,一个完整的人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坏的半身人说:我原来是完整的人,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他们不约而同地认识到,只有摆脱了“完整观念”的束缚,才能看到真相,才能体验到仁爱之心,美好、智慧和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因而,那种“完整观念”是愚蠢的。现在问题来了,他们所谓的愚蠢的“完整观念”究竟是什么?我们不是经常讲人类命运共同体吗?我们不正是需要这样一个完整观念来把不同的人粘合在一起吗?而分成两半的子爵偏偏从他们各自的经历中认识到,正是这种愚蠢的完整观念妨碍了人们对美好和正义的认识,妨碍了人们体验真正的仁爱之心。在他们看来,这种整体观念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只是人们想象的产物,反而束缚了人们走向真正的融合。兹事体大,还是留给大家思考吧。这个问题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去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还有人与自我的关系等等。

我要特别提示一下:思考语文问题,一定要联系自己的生活实际,一定要联系自己的生命体验。有人说,我哪有什么生命体验?这是不对的。你活着,你就在经历一些事情,就在体验一些感受,就在形成一种经验。你看到、听到、想到的都会凝聚和积淀成你的知识和信念,这是一种个性化的与你的自身生命相关联的知识和观念。这个知识比书本知识重要,书本知识是共同的,大家通过学习都能掌握的,外在于你的生命的东西;这个观念更不是那些灌输给你的、要你记住的、大家都要记的、考试时写错一个字要扣分的、抽象的、愚蠢的、跟你的内在生命完全无关的“完整观念”,它甚至就是你的生命本身。你有什么样的、从自身生命体验中形成的、隐秘的、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个人的观念,你就必然有什么样的生活。
在思考那个愚蠢的“完整观念”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把它分解成下面几个问题——为什么说“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为什么说“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为什么说“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为什么说“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也是在疗救自己”?我们如何才能认清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我们究竟追求什么样的“完全”和“完整”?愚蠢的“完整观念”是如何束缚我们的认知和行为的?……我们经常说教育要培养完整的人,我们也看到今天的教育最大的问题是片面化和工具化,那么,这儿所谓的“完整的人”应该怎么理解呢?这跟两个半身人都提到的“完整的人”是什么关系呢?这样去读书,才是真读书,才有真收获。古人云:“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不能每次都“放过”,总要有些时候,得去好好思量思量。思量是要花时间的,但这个时间是值得花的,因为它是“切身”之事。好,我把问题留在这儿,大家自己去想。如果想到什么,我们以后再交流。现在我举第三个例子。

03

        三 种 翻 译

据说这段时间有一本书火了,那就是加缪的《鼠疫》,大家都在读。这部小说写的是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奥兰城的一次鼠疫流行的情况。作者按照时间顺序,从鼠疫的出现到迅速蔓延,再到疫情的稳定以至最终消失,叙述了鼠疫爆发期间近10个月的漫长时间里,奥兰城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况,他们的痛苦、抉择和抗争的详细经过。但是如果把这部小说看成普通的灾难文学,是远远不够的。人类在灾难面前的怯弱和勇敢、逃避和抗争、磨难和胜利云云,这些都不是作者要真正表现的东西,否则这部作品就沦为三流小说,而不会为加缪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切合当前的形势,大家在作品中读到了一些与现实暗合的内容,所以惊叹不已,那么疫病过后,这部小说自然会被人们冷落。但是,这部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因为它探讨的是人类的普遍处境。我们读这部小说,恰恰要丢开那个突然爆发的作为流行性疾病的“鼠疫”。
小说的第5章有这样一段话——

“本来,天灾人祸是人间常事,然而一旦落到头上,人们就难以相信是真的。世上有过鼠疫的次数和发生战争的次数不相上下,而在鼠疫和战争面前,人们总是同样的不知所措。里厄也和我们这些市民一样,一点也没有准备。……战争刚爆发的时候,人们说:‘仗是打不长的,真是太愚蠢了。’毫无疑问,战争确是太愚蠢了,但却也不会因此而很快结束。蠢事总是不会绝迹的,假如人们能不专为自己着想,那就会明白的。在这个问题上,市民们和大家一样,他们专为自己着想,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人道主义者:不相信天灾的。天灾是由不得人的,所以有人认为它不是现实,而是一场即将消失的噩梦。然而噩梦并不一定消失,在噩梦接连的过程里,倒是人自己消失了,而且最先消失的是那些人道主义者,因为他们未曾采取必要的措施。这里的市民所犯的过错,并不比别处的人更多些,只不过是他们忘了应该虚心一些罢了,他们以为自己对付任何事情都有办法,这就意味着他们以为天灾不可能发生。他们依然干自己的行当,做出门的准备和发表议论。他们怎么会想到那使前途毁灭、往来断绝和议论停止的鼠疫呢?他们满以为可以自由自在,但是一旦祸从天降,那就谁也不得自由了”(顾方济 译)

我在读到这段文字时,有一点疑问。文中说,那些“专为自己着想”的“人道主义者”不相信会有战争啦,天灾啦,认为这样的事情太愚蠢了,然而愚蠢的事情却总是接连不断的发生,遭殃的恰恰首先是那些“人道主义者”,因为他们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这儿的“人道主义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说他们“专为自己着想”?为什么说他们不相信战争和天灾会落到人类头上,即使遭遇这类天灾人祸,也很快会过去,所以无须做准备?作者认为的“采取必要的措施”是指什么?为了解决这个疑问,我找到另外两种译文——

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和大家一样,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人文主义者:他们不相信天灾。天灾怎能和人相比!因此大家想,这灾祸不是现实,它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噩梦不一定会消逝,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其间逝去的却是人,首先是那些人文主义者,因为那些人没有采取预防措施。(刘方 译)

人若是不总为个人着想,那么就会发觉,原来愚蠢是常态。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又跟所有人一样,他们考虑自身,换言之,他们是人本主义者:他们不相信灾祸。灾祸无法同人较量,于是就认为,灾祸不是真实的,而是一场噩梦,总会过去的。然而,并不是总能过去,噩梦接连不断,倒是人过世了,首先就是那些人本主义者,只因他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李玉民 译)


有意思的是,三位译者分别用了三个不同的词语(“人道主义者”“人文主义者”“人本主义者”)来翻译这样一种人,即那些专为自己着想的、对天灾人祸缺乏足够认识的、因而也不去为之做必要准备的人。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少的,而且是社会的主流,因为这样的人的大量存在,所以灾祸不断,他们自身也成了受害者。
我们暂不说哪种翻译更准确,先来考察一下这种人。考察的时候,同样要结合具体的语境,乃至整篇小说。因为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相关内容比较分散,找起来比较困难,这就要求我们初读时要做好圈点勾画。现在看来,这儿的人道主义者(或人本主义者、人文主义者)既是灾祸的根源,又是灾祸的受害者,这样看来,我们都成了带菌者。难怪小说中的塔鲁说:“在熟悉这个城市和遇上这次瘟疫以前,我早就受着鼠疫的折磨”有一次,他跟里厄医生讲: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 小说中还有一个很次要的人物,一个患气喘病的老人,他行为怪异,但头脑却很清楚,他说过这样一句话: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那么,这儿的“鼠疫”显然不是指生物学或病理学意义上的病毒,而是指人类自身的一种缺陷,这个缺陷是什么呢?道德上的缺陷?智力上的缺陷?我认为都不是,而是人性最深处的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愚蠢”,愚蠢是最根本的缺陷,是人性最深处的黑暗,是人类最致命的弱点,其他缺陷都是由它而来的。一切天灾人祸和人间罪恶几乎都是源于人类的愚蠢,愚蠢导致自负,可以说人世间的大多苦难都跟自负有关。傲慢自负又愚蠢固执,这是人的原罪。

灾难发生前,人们不相信会有灾难降临。灾难发生时,他们又“满怀着人类愚蠢的自信,以为过几天,或至多过几个星期”,灾难就会过去。正如他们所言,战争是不会长久的,因为打仗是愚蠢的事情,但是愚蠢的事从来没有绝迹,而且一件接着一件。灾难结束后,他们很快会忘记痛苦和不幸,忙着庆祝胜利,其实哪里有胜利!小说最后写到——

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沉思着: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因为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东西,他却一目了然。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句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这种“鼠疫杆菌”,也就是愚蠢自负,潜伏在每个人的人性最幽暗处,随时爆发。作者说:“世上的罪恶差不多总是由愚昧无知造成的。没有见识的善良愿望会同罪恶带来同样多的损害。人的无知程度有高低的差别,这就是所谓美德和邪恶的分野,而最无可救药的邪恶是这样的一种愚昧无知: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于是乎就认为有权杀人。杀人凶犯的灵魂是盲目的,如果没有真知灼见,也就没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为什么会“没有见识”?为什么会“无知”?为什么会“盲目”?就是因为“自认为什么都知道”——愚蠢而又自负。因为“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于是,不再去想别的事情,而是“专为自己着想”,不再去“采取必要的措施”,而愚蠢地相信蠢事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会长久。这就是那些人文主义者(或人道主义者、人本主义者)。那么,如果让他们去想别的事情,那是想什么事情呢?这个在小说的第一章里是这样说的——“有些城市和地方的人们却不时地在考虑一些其他的生活内容。虽然一般来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可是能有这样的考虑就比没有强。而奥兰却相反,它似乎是一座十足的现代城市,也就是说,那里的人们除了日常生活外是不考虑什么其他事情的。“一些其他的生活内容”究竟是什么?作者还是没有直接说,这个问题我还是留给大家去思考吧,实际上在小说里面是能够找到的。如果让他们去“采取必要的措施”,那又应该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同样留给大家思考。这两个问题,也就是人们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是大问题,都是事关人类命运的问题,但也都是小问题,是“切身须要急思量”的问题。最后,我想说一下的是,上面的三种翻译究竟哪种更好呢?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我觉得都不确切,我想是不是可以翻译成“人类中心主义者”或者“人类至上主义者”,但好像也不是很妥当。这是人类语言现象中常常遇到的困境。
以上我举了三个例子,无论是一篇短小的文言文,还是一部中篇或长篇小说,在阅读时都要慢慢品鉴,细细斟酌,反复推敲,互为参证,这不光可以培养自己的语文能力,更重要的是训练自己的思维,建构自己的认知,形成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生活信念。希望对大家有帮助。2020.2.19

☆ 近期文章,点击查看

读书随处净土

勇敢者的游戏

假期延长,如何自主学习

没有爱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

灾难现象学——以《鼠疫》为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