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钱某某(ID:qianmoumou2018)
代表那一部分没被允许先富起来的人的下一代,掀开隐藏已久的,在复杂的环境下压垮一个个寒门子弟的卑微、扭曲和愤懑。
这一困扰我近30年的故事,用一种痛苦的方式,摧毁我,锻造我。这是贫富差距拉大后,传统家庭成员间“施与受”观念发生激烈碰撞,所呈现的一种撕裂。这样的撕裂,让一个外在光鲜的都市女郎,不论平时伪装得多好,只要原生家庭一道“追杀令”,就能让这只农村的小牛犊在霓虹闪烁的都市街头,原形毕露。
在毕业后的4年里,我的工资由5000+涨到如今的15K+,4年里,几乎不买化妆品护肤品不买名牌服饰,不王者不赌博不买iPhone X,没有要供养的小白脸男友。作为一个工作能力尚可,年收入不拖同城同龄人后腿的有志青年,我时常反省自己的处境:一个一线都市白领,长期以来卡里连1000块都没有的处境。90年代初,王健林改制万达房地产、何享健搞美的股份制改革时,已有4朵金花的我爸,人生中唯一的愿望只有一个:儿子。弟弟降生时,40岁的我爸命中有劫破产了,砸锅卖铁就差把最小的女儿我给卖了。她那穷人的自尊心,外表看似强势、坚硬,内在脆弱、敏感,不止丈夫欠她一个贵妇梦,所有有钱亲戚都欠她一个亿。为了补贴家用,加上父母不重视教育,3个姐姐和弟弟先后辍学,只有我一根独苗考上大学。我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老母亲迎来她人生第二高光的时刻(第一高光时刻是生出我弟时)。如果说,我爸我妈把传宗接代这重任放在我弟身上,那自我考上大学始,光宗耀祖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我了。重点大学通知书,在他们看来是一张提高全家生活水平与社会地位的VIP会员卡。可惜,这张会员卡到我这才拿到,用时太久,她们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
1.“大学生赚钱还容易些,坐在办公室里打打字就月入过万,看病有医保,买房有公积金补贴,每个月能存下很多咧”说这话时,我猜想她们脑海中列出的我每月消费清单,上面除了一项“吃饭活命”外,购物消费、友人聚会、看电影与话剧等都市其他消费类别……是不存在的。当然,他们以此延伸出的设想是,我能突然灵光一现找到一个赚大钱的门路,比如炒股微商做淘宝傍大款,然后拉扯上我弟弟买房娶妻遛狗走上人生巅峰。2.“你姐的二姨的小舅二流本科学的金融,毕业没几年他哥做生意,他这次一口气赞助了30万”“你小舅的二姨的姐家那女儿,大专而已,1米5出头长得很搞笑那个居然嫁了,男方家聘金就40万”言下之意,身高1米67外形尚可,重点大学毕业的我,创收个50万是没毛病的。在婚恋市场上,像我这样的“伏弟魔”“凤凰女”,一直处在鄙视链底端。我家那一家子的人,那一摊事,一天天将我们之间的爱情、温情驱散,最后走向了分手结局。
除了我以外,贫穷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实现了代际传播。3个姐姐初中就自觉选择了“毕业”,她们成了深圳小加工厂流水线上、商场收银台后的女工。到了待嫁的年纪,她们各自找了那一水平线上的男人嫁了。从大学毕业至今,给她们提供各种资金援助渐成“新常态”。大姐精明能干,富含情感,却嫁了个能力较低孩子般心智的男人。在婚后10年时间里多次创业失败,不得不重新退居农村,家庭收入来源单一,养育3个小孩常是拆东墙补西墙;二姐老实木讷,嫁了个传统潮汕家庭中的独子,与俭朴到寒酸的公婆同住,相夫教子几乎无个人收入;三姐脑瓜机灵却不安分,爱吃爱玩不擅规划又爱走野路,做着一份出纳的工作,却从不见其工资;爸妈年事渐高,身体抱恙,却又筹划着要给弟弟添置新房。这样的对话,是这4年一千多个夜晚中,时常出现的“噩梦”。逢年过节,给外甥们、长辈们的例事支出必不可少,少则一两百,多则千来块。言而总之,返乡一趟犹如散财童子下凡,时时有消费,处处得解囊。我就像填海的精卫,做着同样徒劳无功的事,只是精卫填海是因为恨,而我是因为爱。
乡村从来不是诗意的田园,这些年来,我看着乡村的沉沦、堕落、封闭、浮躁,像病毒一样在姐姐们身上一天天蔓延,侵蚀。大姐长期生活在农村,沾染上攀比的习性,一心想做老板娘,想一夜暴富,不愿去打工。不仅代收赌资,自己也迷上了赌博,近来更是被盛行的“微商发家”观念洗脑,跃跃欲试。结婚12年来,大姐穷尽未嫁前的好人品,将所有亲戚朋友借了一遍,信用接近破产。三姐虽然生活在深圳,却不可避免地延续着父辈的宿命,成为这座大城市的边缘人。她们夫妇游走在城中村中,她的工资加上姐夫每月跑滴滴挣的钱,要用在车贷房租赡养公婆、儿子教育等。即使如此捉襟见肘,她在埋怨老公不会挣钱的同时,仍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恪守为人子女,为人姐妹的一套准则,认为帮助亲人,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与本分。我尝试着在物质和精神双重折磨下,和自己和解,和原生家庭和解。这就像一个无底洞,她们越挖越深,要把奋力向上爬的我一起埋葬。我要竭尽全力帮助家庭,这是情,这是理,这是天经地义。一方面,我对原生家庭抱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感到沉重万分;另一方面,我用这种“牺牲”来磨练斗志,希望自己能够再强大些,再强大些,甚至为自身这般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到一种病态的崇敬。我所学习到的自由、平等、独立的思想,与传统家庭要求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患难与共思想,在激烈地斗争。我开始理解,明代思想家李贽为何宁可辞官老死他乡,也不愿回去面对攀附他的宗族亲友;我开始理解,毛姆和奥威尔为什么能写出刺穿人心的作品,那些讽刺和鄙夷,是经历过底层挣扎,见识过“贫穷滋长私欲”的人才能生出的感悟。“说苦难使人高贵是不正确的,让人高贵的有时是幸福。而苦难,在大多数情况下,使人们心胸狭隘,一味报复。”
不管我为落后的家庭付出多少,一旦提出异议停止付出,之前多少次相助都会烟消云散。我会因为最后的一次袖手旁观,而被她们狠狠钉在不忠不义的耻辱柱上。一种“我穷我有理,你强你付出”的思想,在妈妈和姐姐心里根深蒂固。妈妈一辈子怨怼有钱的姑姑,认为她家境殷实却不帮助亲友,指责她只顾自己幸福快乐,对爸爸不管不顾。我赚的不够多,我给的不够多,我手足情深,不过是妇人之仁,换来的是她的予取予求和心安理得。妈妈怨恨我的时候,没想过我有孤独无助的时刻,没想过为了能持续给家庭“输血”,我即使受到老板性骚扰,也不敢轻易跳槽。她更不会知道,被生活逼急的我,连卖身这样羞耻的念头都有过。
看过一篇《一个儿媳的眼中乡村图景》的描述,一位女博士嫁给了凤凰男,目睹了丈夫在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从来不能独自享受本该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
尽管自身背负房奴、孩奴的压力,他从来就觉得回报原生家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过年了,北上广深写字楼里的Mary、Linda、Michael、Justin挤上火车回到家乡,名字又变成了桂芳、翠花、二饼、狗剩…这些叙述的流行,让我意识到城市中多少花枝招展的年轻男女和我一样,在华厦啃着面包,璀璨的灯光下,是长长的家庭阴影。可是,“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也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阶层的鸿沟越来越大,不是所有的90后都能任性地做自己,多少压抑的灵魂在都市游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某一时刻明明快被生活的波涛巨浪吞没,表面仍要装作若无其事,要小心翼翼地伪装起那颗脆弱的穷人的“自尊心”。我不想一再地抱怨命运不公,抱怨他人,不想叙述那些自我感动的细节。但我想说出这种挣扎和痛苦,代表那一部分没被允许先富起来的人的下一代,掀开隐藏已久的,在复杂的环境下压垮一个个寒门子弟的卑微、扭曲和愤懑。我想勇敢地追求梦想,不再因为穷,因为怕无法帮助家人,苟且偷安选择一条稳妥的道路,从而丧失对未来的想象力。我想跳出这命运的怪圈,跳出这站立了30年的阶层,跳出这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成见,遵从本心的召唤去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现在,作为一个亲历者、观察者,我写出这个既私人又雷同的故事,作为我的“解放亲情奴隶宣言”。-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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