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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 kYra 曾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张春

2016-12-22 张春 张春酷酷酷

我的朋友 kYra 曾经教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当我问她:你好吗?她会真的想一会儿,然后告诉我“非常好”,或者,“不,我很不好。”


kYra 的头发颜色金色偏红,像是还没有被晒干的麦秆那样。她的眼睛和眉毛也是那样的颜色。皮肤很白,就算在白人里也是很白的那一种。她笑起来眼角向下,并且发出真正的“哈哈”声,她的眼睛和笑声使她的笑非常充分。


我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今年十月。在这之前,她离开中国两年了,这次和新男朋友一起回中国来看我和她的其他朋友,顺便在厦门过她的 42 岁生日。


对于她和男朋友一起旅行这件事,我特别高兴。所以就问她:他有钱吗?她说,很有钱。我就更高兴了。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有这个念头时,她就在离我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开告别 party。但是我不想参加 party。当时我非常愧疚和迷茫。


2014年,中国对旅居大陆的外国人的签证越来越苛刻,原本她每三个月去一趟香港签证,还可以勉强支撑,后来成了一个月去一趟,再后来变成了半个月。除了商务签,几乎没有办法再呆在中国。k 不想当英语老师,当设计艺术课老师的工作没有那么好找。所以终于到了那样的时刻,仅仅是签证的旅费,就够当时的 k 难以为继了。于是她决定离开中国,把她当时的男朋友帮她做的写字台,和她收养的土狗“魔鬼”一起托运回荷兰。办完这些事,再过一天就要启程那个晚上,她开了一个告别party,请来了她在中国的所有朋友。可我没有去,我不想在喝酒和跳舞,并且没法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和她真的聊上几句。但有可能今晚一过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她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事。这样,难道不应该再见一面吗?


不过,如果 k 的 party 我也可以不去,那以后很多人很多事我都可以拒绝了,那时我对自己应该会非常满意。如果我因此对自己非常满意,k 也会高兴吧。于是,我没有去。


k 的 40 岁生日也是在中国过的,也开了一场 party。party 在晚上开始,那天傍晚我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说:不好,我非常害怕。我 40 岁了。


我很意外,我以为生日 party 是用来庆祝的,也以为她是因为高兴才请来这么多朋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她说:Dance


42 岁的这天晚上,她照例又办了 party 。这次我去了。k 见到我,张开双臂喊出了她讲得最好的一个中文单词:“阿春!”然后紧紧拥抱着我。这也是她教给我的一件事:久而深的拥抱,可以传达很多情意。最开始被她拥抱时,我还不明白心中升起的那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就是贴近一个人的感觉,她用身体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去之前,k 和她的男朋友坐在那里喝酒。他说:你觉得阿春还会来吗?已经 11 点了。k 说,我不知道。随后我就到了。k 抱完我就拉着我进了酒吧,我们面对面站着,她开始跳舞。k 教我:每个人都会跳舞。她个子很高,有 175 厘米以上,但据她说在荷兰她只是个矮子。她的手脚都很长,当她跳舞时,她就完全地打开胳膊,包括她的大臂,上肢像展翅的大鸟一样,然后弓着背,弯下腰,屈膝,随着音乐的节奏,大幅度地前后左右地摇摆。这是 k 的舞蹈,当她把这称为跳舞时,我就没那么害羞,也跳了起来。我看不见自己,但晃动总是让人开心。


我以为这一天的 k 是非常快乐的。回到了她的中国朋友中间,并且是和新男朋友一起来的。这个男朋友比以前那个好多了。k 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曾经对她说,我觉得你的男朋友不好。


k 的前任和 k 19 岁就在一起,一直到他们 40 岁。他们都不曾交往过其他人。也曾有一次,我和 k 一起回她的家,她的男朋友躺阳台的吊床上在看书,我们可以望见他。k 停下脚步,走到一个更容易看见他的角度,微笑着站在那里看了他一分钟,或者有两分钟。最后她朝向我,脸上还留有盈盈爱意的光辉。毕竟是四层楼那么高,能在这么远的地方看着他,就爱起来吗?我也再看了看,确实有一点英俊,但是这也许和他无关。这一刻发生的事情主要是k深深爱着他,并且在恋爱了20年后仍然觉得他英俊无比,值得在大街上驻足凝视。而我又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跟 k 说他不好。


上楼以后,k 用钥匙开门,我们打了招呼。k 的前男友瘦削修长,眼神明亮。他斯文优雅,声音沉静而动听。他是一位制作电子音乐的音乐家。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要长期天各一方。那是真的天各一方,经常在地球的两端。k 在老挝的三年,他在欧洲旅行。k 在厦门的两年,他也一度在中国,但是在北京,上海,广州,四川。就是一直不在一起。k 说希望可以有比较多的时候相聚,无论是他来还是她去,他都不太同意。


“那你觉得他爱你吗?”我问。


“是的。”k 很肯定。


“你们不结婚是谁的意思呢?”


“我们都不喜欢结婚。”


从19岁开始,持续了20年的两个艺术家的恋情,大家默认这就是他们合理的生活,也许只是因为因为文明,大家彬彬有礼,保持理性,不过问,也不关心。我却说:k,我觉得他太冷漠了,他不好。而且我还觉得他有些无聊。另外,我觉得你如果换个人在一起,你会更快乐。


那是我们在一个咖啡店说的。k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使得我有勇气在公共场所说英语了。当我发微信拼错单词时,她照样会意,当我念错时,她会纠正一下。如果我的语法乱七八糟,她根本就视而不见。如果我实在连错的都说不出来,她就掏出手机打开一个汉译英的软件,叫我打在上面给她看。她说,朋友不需要把每句话都说对。


那一次见面,我们还在一张餐巾纸上画图示意。因为那天我们谈的事情太复杂,太真实了。我不怎么热心于交朋结友,尤其是语言上还有障碍,就更无所谓了。但她总是极力告诉我一些事情,并且把手摆在膝盖上,看着我,端端正正地准备听取我的回应。就好像我们之间有着重要的联系。她是一个连 How are you 都认真答复的人,这让我不可妄言。在一次聚会里我喝醉了,她扶着我要我起来走动。我天旋地转说不出话,却被架着走路。她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在骂我是一个 bitch 。当她谈起家乡时,她要翻墙把她的 blog 打开给我看那些风景照片。说起她爸爸的狗,也要在纸上画出来,告诉我它的尾巴很短。然后把我们对话的涂鸦拍下来,并举着手机看上一会儿,似乎打算一直留着这些照片。每当我帮她拍了一张照片,她就说你别忘记传给我。在这时言谈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生活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需要经历无数敷衍和毫无意义吗?一个人如果并不敷衍,总在把这些东西拾掇好,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不是一个被充塞到爆炸的人吗?她的手机里会有多少照片?她要花多少时间和别人沟通?心中要沉积多少感情?我一想起就觉得无力。但k不会。我看到了那样做的结果,就是一个 k 这样的人。她拥有宁静和纯真,并且依然内向。


42 岁生日 party 快结束时,她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快乐。深呼吸,要对我说话了。像所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样,她深深低着头,嘴角向下,背弯着。她轻轻吸着鼻子,随时会哭出来。


她说:阿春,我来中国在任何时候都很难,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中国。但是 David,Zied 我知道会再见面,你我却不知道。你哪里都不喜欢去,不喜欢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说:我不喜欢旅行但是我喜欢你。我会去欧洲,去荷兰的。


她不敢置信地说:真的吗?


真的。


她说,你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


我也不敢置信,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在我心里k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她竟然也是这么觉得,这太巧了。原来她也是来看我,不只是来旅行的。


k 的新男朋友说:我和 k 的房子里,有一个卧室是为你准备的。等你去了,我就带你看看荷兰是一个多么操蛋的国家。你一定要来。


k 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


我觉得他真的很棒。k的前任,那个优雅而疏远的男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又要告别了,我问 k :


你好吗?


她说:好,我现在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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